甲政第的眼淚
─黃東平的僑歌
「年紀大,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回來家鄉了!」八十多歲的老人,印尼一路顛簸,回到少年故居「甲政第」,在淚眼模糊中留下如是輕歎。
後浦城西門境內,莒光路一百五十八巷三號,坐落了一棟三落大厝加左護龍的「甲政第」。精緻的磚雕、華美的彩繪磁磚、寓含忠孝節義的交趾燒、線條繁複的水車堵::,鐫刻在花崗石門楣的「甲政第」的頂沿加了行荷蘭文「LUITENANT」(今作「LETNAN」,中譯為「雷珍蘭」,荷屬社會被委任管理華僑的具體官銜)。甲政第的主人黃成真,印尼經商有成,活躍於華族,獲荷蘭殖民政府冊封為「甲必丹」後,匯銀圓回家鄉,一九一○年,清宣統二年,建造「甲政第」,是僑匯時期的城區經典建築。
「::而今,幾十年過去了,由於海外生活不寬裕,也由於政治的因素,我這生大半再也不能回到那只住過三、四年的家鄉了!各房四散之後,當日那座舊宅,早已託給外戚看管,改為租給別人居住了。而我們兄弟姐妹,以至當日住一宅的各房親戚,而今則長久分居在印尼、越南、柬埔寨、新加坡以至緬甸等地。::」黃成真的裔孫黃東平為文追憶,一九三四年,十一歲的他追隨父親黃啟三、母親吳金妙娘,為避日軍,自印尼加里曼丹回到故鄉甲政第,就讀金門公學(今中正國小),四年後日據金門,又向南逃,母親帶著一家大小從廈門流徙到香港,投靠大姐和大姐夫,母親卻在香港染上痢疾病逝,父親從印尼趕來,把他們接到爪哇島北加浪岸。
父親一生當賬房,讓黃東平學會記賬,在雅加達一家又悶熱又腥臭的鹹魚行,用毛筆記蘇州碼子,寫在舊式夾頁的帳簿上。一九六五年蘇哈托上台,禁用華文、禁閉華校、禁絕華社,長達三十年的排華歲月,最高學歷止於初一的黃東平,偷偷用華文寫作,以最薄的稿紙,中間套複寫紙,拿起圓珠筆使出最大的腕力書寫,筆尖一次可穿透六張稿紙,原稿自行保存,其餘五份分別寄存外埠親友處,防備一旦遭不測,仍有一兩份稿件可供保存下來。如此惡劣的環境,加上車禍斷了右臂,一度改用左手書寫,自一九六九年開筆至一九九六年擱筆,以二十七年時間完成一百三十萬字長篇小說「僑歌三部曲」:︽七洲洋外︾、︽素道線上︾、︽烈日底下︾;他在書首寫道「沒有華僑,就沒有南洋群島的開發。」一字一淚,「為苦難無告的華僑人寫盡這一生。」
黃東平的︽僑歌三部曲︾,轟動華文世界,報導、評論、研究的字數幾與原著等量,一九八一年香港︽鏡報︾刊出讀者投書︿何不把黃東平綁架到美國﹀;二○○一年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戴紫儀的碩士論文︽黃東平與普拉穆迪亞作品中印尼華人形象之比較研究︾。
二○○四年三月,金門縣長李炷烽的一趟南洋行,促成了五百萬字、十巨冊︽黃東平全集︾在金門出版,也牽成黃東平重回甲政第故居的返鄉夢,激動之情,老人在旅店的夜裡摔傷了,入院動緊急手術,第二天,李縣長親自推著坐在輪椅的他上台,在二○○五年元旦的「建縣九十週年暨世界金門日」大會,接受禮敬,自始至終,傴僂的老人未發一語,沉毅又濕濡的眼眸回答了一切。回僑居地後,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印尼華文文壇開荒牛」黃東平又走進了雅加達的印尼華文作家會議,接受大會致敬,同樣無言::。同年八月,以年邁無法再打工,住屋租約期滿、雅加達生活費高漲為由,八十二歲的老人,搬到泗水去了,繼續下一段旅程::。
「沒有大痛苦,沒有大文學!」想起黃東平,也想起小說家黃克全的一句生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