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門港燒酒矸
『阮是十三囝仔丹,自小父母就真散(貧),為著生活不敢懶,每日出去收酒矸,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每日透早就出門,家家戶戶去加問,為著打拚顧三餐,不驚路頭怎樣遠,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頂日去到太平通,今日就行大龍峒,為著生活會妥當,不驚大雨和大風,
有酒矸通賣否?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否?』
這首由張秋東松先生作詞作曲的《收酒矸》刻繪出了台灣早年以收酒瓶為業的艱苦生活。「有酒矸通賣嘸?歹銅仔舊錫簿仔紙通賣嘸?」這樣的叫聲也曾經迴盪在金門島的大小村落與街巷裡。透過歌詞,對老一輩的人而言,應該不難憶起早期那些收購破銅爛鐵及燒酒矸者的形象來。
以往,各種物資都十分匱乏,也沒有如今的資源回收系統,所依靠的就是這些推著腳踏車、或腳蹬三輪車,到處吆喝的收購者。舉凡破銅爛鐵、瓶瓶罐罐都是回購的目標,有些回收者會直接用金錢購買,有些則會用麥芽糖、冰棒等零食來換取。後豐港(即洪門港),由於臨海,又靠近大陸廈門沿岸,三十八年國軍撤守金門後,後豐港一帶,包括建功嶼等自然成為軍事重地。駐軍數量不少,阿兵哥在軍營裡生活苦悶,喝點小酒即是莫大享受。後豐港住戶少、周邊駐軍多,四處都可看見廢棄的酒瓶。
老江從部隊退下來後,就在營區不遠處的廢農舍暫住,本來打算到台灣定居,但由於隻身一人,舉目無親,金門雖然位處前線,但好歹還有幾個部隊老同志可以往來走動。有道是,「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原本寄望跟著委員長反攻大陸的單純心思,隨著年齡的老大而逐漸消逝,轉眼間已來到五十關口。五十歲的金門男人,多半已經是祖父輩了;但老江既無恆產、也沒田宅,加上金門鄉親看待「老北仔」的特異眼光,想要討個本地尋常女子,簡直比登天入地還難。經人介紹的對象不是智障就是殘障,老江想的可是延續本家香火的大問題,他可不願意為了自己的慾念而隨意將就,畢竟書也唸了些,好歹知道精神方面的疾病有可能會遺傳。
老江躊躇了好些年,最後娶了個才十五六歲的啞女,說是娶,倒不如說是買的可能更貼切些。這樣的婚配於女方而言是少了累贅,對老江來說,則是多了一個必須要呵護照顧的親人。老江在農舍旁的空地上種了點番薯、養了些雞鴨,偶爾也拾些燒酒矸堆在屋旁。後來,他發現撿拾的酒矸還能賣點錢,這一發現也促使老江成了收酒矸的專業戶。此後風裡來、雨裡去,他推了輛改裝的自行車穿梭在各村落,有些季節用冰棒、有些時候用麥芽糖,走到哪,兩塊鐵片「喀喀喀喇、喀喀喀喇」的響著,孩子們拎著瓶瓶罐罐追著、跑著,老江成了最受小孩子們期待和歡迎人。
上個世紀八○年代、賺人熱淚的電影《搭錯車》,由孫越扮演一位頗具藝術細胞的退伍老兵,因病而成了啞巴,人稱「啞叔」,他以拾破爛廢品謀生,在牆腳下撿了個棄嬰阿美,啞叔精心撫育阿美,日後阿美成了紅歌星,在啞叔臥病榻上時,卻因合同限制,無法返家親自照顧老父,只能在海外含淚悲切的唱著「酒矸倘賣無」一曲。
同啞叔一樣,老江的下半生也和酒矸緊緊連結。他雖然不啞,但卻娶了啞妻;此外,他既沒有藝術天份,也沒撿到棄嬰,收購了大半輩子燒酒矸,僅能勉強餬口,既談不上發家致富,當然也仿效不了他心目中的英雄──拾荒興學的王貫英,亦即那位以四十餘年青春,將全數拾荒所得購買五萬多冊書籍,贈送給數百所學校及三十多個國家,最後成立了「貫英圖書館」的「現代武訓」。
更令人唏噓的是,晚年的老江貧病孤獨,連從床榻上起來,雙手都得艱難的按著凳子才能起身,啞妻早已跟了別人,不知下落(或者知道下落也於事無補),晚年慰藉他心靈的正是孫越演紅的片子《搭錯車》。每當老江聽著「酒矸倘賣無,酒矸倘賣無,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首催人淚下的歌曲!他總是恍惚的以為早夭的女兒在為自己深情唱著,等他用顫危危、皺巴巴的手背拭去眼淚,才發現屋裡空蕩蕩只他一人,還有他撿回來的那台破舊的收錄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