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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秧歌」的神話學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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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先後寫過兩本「反共」小說,分別是「秧歌」和「赤地之戀」。「赤地之戀」故事裡對共產社會階級鬥爭及人性扭曲的描摹,尤為慘怵驚心,其小說藝術的成就,較之「秧歌」,似乎就那麼略遜一籌。近重讀二篇,對這其中蹊蹺若有所悟。

「赤地之戀」對共產黨本質的剖析,實較「秧歌」鞭辟入裡,像是它寫階段鬥爭,到最後必然導致人性的喪墮。地主韓廷榜夫婦遭五馬分屍般的慘狀,真正令人驚恐絕望的,是那參與批鬥的絕大多數是良善百姓,包括小說主角劉荃和黃娟兩人。又像它寫共幹崔平只為了一模糊的顧忌及前途,即輕易決定出賣與自己是生死之交的趙楚。總括一句,它的題旨是共產制度下的「必然性」,而它的確也如實表現出眼看事件就要發生,而眾人卻無能為力,步步進逼下那種必然發生的恐怖。

然而,「赤地之戀」對共產黨鬥爭本質的描述及譴責,卻是既直接又單調的。這裡所謂的單調,意指敘述的主調,除了道德是非的指陳控訴外,再無其他指涉意涵。「秧歌」文本便迥然不同。它對共產黨帶給中國這塊古老土地上百姓的苦難,除了譴責、控訴外,更超越其上,換言之,它是包含著更複雜、綿密難分的意義及指涉的。而張愛玲又如何使其故事文本達到這樣的視境呢?

我以為,是緣於文本幾番出現的神話隱喻,在「秧歌」故事裡,張愛玲層遞地運用了三個神話意象。第一個出現的神話意象是,外出幫傭多年的月香回家當晚,金根一家子團圓,隔壁譚大娘家人也來歡聚。燈光下,金根瞅著自己妻子:

「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裡供著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塑紅,低著頭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裡。」

月香被喻指為一個娘娘神祇,這個農村少婦的身份頓時高舉,而晉入一個無限豐饒、超脫二分對立的世界。無疑地,其豐饒性中最彰明的意涵之一是,月香成為一個集體的夢,具有諸如永恆的、可攀仰的對象;另一者是,月香的神祇身份,化解了隨即迎面撲至的那場劫數,依稀喻告了家人,即使命運也不過是表象。命運、時間、死亡、無一不是如此。李維史陀以神話可抑止時間流淌,其立意或即在此。

神話這樣的功能,透過共幹顧岡的靈視(Vision),把月香的形象又重新演示一回:

「背後的房門吱呀一聲響,那火焰閃了一閃,差點熄滅了。他回過頭來,看見月香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在燈光中的她,更顯得艷麗。他覺得她像是在夢中出現,像那些故事說的,一個荒山野廟裡的美麗的神像。」

第三處神話隱喻則落在金根身上。金根夫妻被共幹王霖逼迫,攤派出半隻豬,四十斤年糕,還有買爆竹的錢。豁了出去的金根和王霖激烈爭辯,後來又遷怒擅自掏出錢的月香,對她一陣拳打腳踢,但隔天清早:

「第二天他們天一亮就起來,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響著,緩慢重拙地,幾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軸心上轉動的聲音………悠長的歲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來,又舂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們把一張桌子搬到院子裡來,板桌中心點著一支蠟燭,大家圍著桌子站著。金根兩隻手搏弄著一隻火燙的大白球,有一隻西瓜大。他哈著腰,把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唇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全神貫注在那上面,彷彿他所做的是一種最艱辛的石工,帶有神秘意味的—女媧煉石,或是原始祀神的雕刻。」

先前,月香的身影分別透過金根和顧岡眼睛來呈現,而這回,女媧煉石補天神話,透過悠長的歲月,那更高更廣的時空的一雙瞳眼。金根、月香夫妻前一天瀕臨絕境,第二天,兩人卻都一付喜氣洋洋的,這其間的對比何其強烈。無論用人性、民族社會性來詮釋這反差,都難以周全,只有神話堪足比擬。張愛玲用了女媧煉石此一神話真如神來一筆。金根的異常舉止,可藉法國社會學家賴維布諾以神話是「前邏輯思想」來作解釋。神話若有動機,絕非社會性的,卻是一種神秘難解的動機。前一天,金根絕望得失去理智,痛毆妻子;月香則是因丈夫不明白自己心意而哭得昏天暗地。只隔一晚,他們卻「一反常態」,喜孜孜地幹著活,的確,唯有神話神秘而渾淪的動機,才能涵融生命此一正反若合的實相,也唯有神話,才能完整表達出彼刻這對夫妻倆心智的統一性。

此外,我們必須理解到,神話的本質一方面固然是心靈的體現,另一方面卻也是一種虛構。這點和語言、文學、哲學,甚至宗教的本質雷同。換言之,吾人創造出神話、語言等這些東西,意在對抗那可能毀傷自己的什麼。虛構的作用大矣,在這裡,亦正是金根夫婦得以勇度劫苦的要因之一。

若進一步探究神話生成的原因,問何以神話於遠古則有而後代則無?我們當會發現,神話必經由渾淪自然的心靈生成,年代既往,文明及道德的世界形成時,神話即告消失。

「秧歌」和「赤地之戀」之所以故事題旨雷同,而情調及精神價值終告互左相歧異,其最根本的癥結或即在此處浮顯。二篇小說題旨都觸及反共產制度,對人性的描摹也都功力相當,但「秧歌」或正因超越了控訴而勝出——控訴墊基在道德的認定上;甚至也超越了憐憫——憐憫是精神而非自然渾淪。「赤地之戀」闕如,而在「秧歌」裡彰著的神話意象,使我們在控訴共產社會的倒行逆施的同時,隨即提升了理解。同樣的,我們悲憫眼前這群無辜的百姓時,也獲得了自然的舒解及寬慰。人世的種種是非善惡及不幸,無一不被統攝、涵融在更大的領域裡,這個領域就是神話。在「秧歌」裡,正由於神話此一隱喻及意義因素的加入,無疑的,使它的文學藝術及世界觀價值都陡升,進而達到一種悲劇之崇高的精神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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