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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招此斷腸魂———他人的苦

發布日期:
作者: 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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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回在那條叫「復興路」,通往中壢市區的路上遇見拾荒的祖孫配兩人。祖母約莫七、八旬,漫漶的臉,日頭一曬,風一吹,就像是要蒸發成透明人的身子。孫子還留著嬰孩那種特有的肥鼓鼓的餘緒,三、四歲吧,頂多五歲。頭上戴頂繫帶子的漁夫帽,一付好整以暇,要出遠門幹活的氣勢。祖母推著一輛特製的四輪手推車,孫子緊跟車旁,時而輕扶車身,時而遇事時,彎腰拱背,幫忙奮力推搡著。聲音和他倆是絕緣體,被抽離了聲音、闇默的他們彷彿投影般地虛幻非實。只有趨近,看見臉上勞苦的神情時,兩人才頓時讓人有著鈍重的實在。

騎機車一旁睹見這一幕景狀的自己,往後好幾天,眼前不時浮現出那小男童緊抿的嘴。我有著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很久以前讀過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說「別人的腳」詳細的故事情節也記不得了,題旨則很難拋忘,是講某個年輕人用事不關己,近乎概念去同情別人,等到日後他失去自己的腳時,他才痛切領悟到自己先前那種憐憫的虛假。

我確切感知到,自己倒沒有那篇故事主人翁的虛假情感。相反的,一年年下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苦猶可荷忍,別人的苦,才令我難以承受。

遠自非洲種族屠戮下的難民,伊拉克被美軍彈片切斷雙臂的婦人;近則受困於密閉的車廂,遭烤炙而死的小女孩;居家附近一戶荒貧人家門口,靜坐的小男孩,顯露孤單而迎合來人的目光………。這些事一想起來,都使我覺得自己活著沒意思。

自己的痛和苦,我知道它存在一定的範圍和程度,譬如被利刃割斷一根手指好了。我心想:你痛吧,你痛吧,了不起就是被限制在手指這裡的痛,又怎樣呢?甚至,我也可以這樣想:手指,你痛你的吧,你這肉體的痛,又與我的心靈及精神何干呢?

我個人的苦,何嘗不也如此,我知道自己的苦不會逸出一己的肉身和心靈。我這樣一想,便頓覺十分寬慰及安心。

但別人的痛和苦,我卻無法把握,我卻無能為力;即使是自己最親契的人也一樣。罹癌後的妻到晚期,幾度痛得靜靜顫抖,身健體壯的我,在一旁,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挨痛挨苦,分擔不了她千百萬分之一的痛覺。對於這種關係,我悽惶,我苦我痛(那是另外一種有別於妻當下的苦與痛),然而卻無能為力。我對妻說:「等妳痛得受不了,我要把妳搯死。」妻靜靜不答話,她明白我在說什麼,反而歡喜了起來。

文學解脫不了苦,迫令我轉向宗教求援。所有的宗教都是尋求解脫的,基督教未嘗不也是?但基督教既以一創世主為全知全能,為要解釋為什麼全知全能的主卻創造出痛苦,只好再以原罪來替代痛苦。基督教的原罪之說,在理智上說服不了我,在情感上也讓人情何以堪。我再轉向佛教,佛教有八萬六千法門,日本學者木村泰賢大體歸納成四類原則,其第三類是小乘佛教的涅槃思想——把生存意志予以否定,這或許是根本的解決之道。但不知怎麼,我總覺得這其中隱含著某種怛傷之苦。

上午,去家樂福大賣場購物,回途,又遇見祖孫兩人在馬路旁拾荒。小男童吃力拖著一個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鏽蝕的鐵條,朝他祖母的手推車方向走去。我的眼淚差點掉出來。啊,他人之苦。現在讓我感到最為痛苦的「他人」——妻的苦,到底消失了,然而我知道,只要活在人世一天,還會有無盡的別人在等著我,還有,別人的苦。我們都是受苦的人,我們因共同受苦而連結在一起,這或者是件多麼值得安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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