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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個玩笑

發布日期:
作者: 顏炳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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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喜歡狗。為了隻小狗,有一陣子經常跑到古區村一號(就是九三砲戰期間古區大爆炸時,唯一未被震毀的民宅)我小學同學阿山家裡。當時,他們家的母狗懷孕待產,放學後,三不五時就會蹓躂到他家,去關心一下早已預約了的小狗。後來,我如願抱回一隻白色小公狗,取名「飛虎」,隨後即不斷親暱地喊牠名字,稍大些,又迫不及待的訓練牠「坐下」、「起立」、「躺下」、「握手」等把戲。

  當時,家裡也有隻貓,但是牠不理我,我也不怎麼喜歡牠,總覺得貓怪怪的,尤其是眼睛。那貓也就是隻尋常不過的虎斑灰色家貓。但牠有一項了不起的本事──抓麻雀,從天井快速奔躍櫸頭的窗台,跳上屋頂,攫獲在屋簷吱吱喳喳的麻雀;而長大後的飛虎,最大的本事有兩:一是準確無誤的躍起、用嘴啣接住我拋向任何方位的食物(嘿嘿,僅止於食物),另一項是追擊那隻貓。

  一個夏日午後,媽媽和我突然聽到貓兒恐怖悽厲的叫聲,聞聲趕來,只見那貓蜷縮在屋角,負嵎頑抗,而飛虎左奔右突的挑釁著。媽媽拿著掃帚使命撥趕,飛虎悻悻然後撤,貓才趁隙跳上屋頂,留下一灘血印。幾日後,再見那貓時已經奄奄一息,連喵喵的聲音都氣若游絲,最令人驚怖的是,牠的腹側被咬了個洞,露出了一大截腸子,已呈灰褐色的腸子像結痂似的,粘滿了沙粒和細毛。噢!可憐的小傢伙。該怎麼辦?我望著媽媽。媽媽施展華陀之術,將腸子清洗後塞入腹內,再用縫衣針線縫合了肚皮。

  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飛虎最後掉入屎嚳(糞坑)滅頂,但我又陸續養了好些狗,小美麗、力卡、來西,甚至當兵在二膽島還有小咪和海狼相伴。至於貓,一向是若即若離。

  前幾日早上,接到一通電話,是根陣打來的,他的《伏碼.流影》影像創作正在文化局展出。我原以為他會一如往常地分享他創作過程中精心佈設的「密碼」,結果他絮絮叨叨的訴說著一隻貓,一隻在古區一號旁廢棄的酒糟加工廠邊發現的、遭到捕獸器夾傷了腳的貓。他熬夜巨細靡遺的記述了關於一群藝文人士在「911打119」搶救「九九」(貓名)的過程。人都說貓有九命,可是九九卻在被搶救不久後就一命嗚呼了。

原本幾位藝文人士準備認養九九,打算當成「七九九藝文空間」的「鎮館之貓」,想不到幾人的「善意」,非但沒能挽救九九,還「可能」因而間接「加速」了九九的死亡。據推測,九九可能「死不瞑目」。

根陣的不捨、怨懟與哀傷我不能全然理解,即便我知道他的影像創作裡有一組九宮格形式、叫〈靈落〉的作品,正是由夙有神秘靈異之稱的貓與中元普渡之火所構成。我也知道他還有一些在你我聽來可能有點牽強、離奇的神秘感應,或可權作「伏碼」的絃外之音!從一隻受傷的貓,看根陣、樹清學長以及多位藝文人士的反應,我甚至有點納悶:究竟是他們的心靈太過柔軟,還是自己真的缺乏愛心?

我想起邇來自己於田間鋤草勞作,每當發現碩大的田螺時,嘴裡總會吐出一句:阿彌陀佛,然後手中鋤頭起落──送牠們上西天。我知道反正金門有人慈悲,喜作法會超度亡靈。又誰叫「無辜者,都有罪」呢?「天亮後昨夜的你又死去一次/於自己,你又是個陌生人/如常吃喝,和塵土寒暄無啥意義的寒暄/快忘了自己為什麼活在這裡」(摘自黃克全詩句.《兩百個玩笑》)

兩百個老兵和一隻貓,總共兩百零一條生命、兩百零一種玩笑。當晚,我再度上網把克全兄從《兩百個玩笑》摘錄刊載於日報的四十首詩看了又看。我認定,只有對生命有深刻體悟者,才能說出這樣的玩笑話。詩人、作家或藝術家,總得逾越了某些界線,才能對生命的密碼有點感悟。譬如晨星、如朝露、如秋蟬,豈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者所能愁得?豈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者所能憂得?

我想起《古詩十九首》中的那些感慨。「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總得過了四十歲吧,忽然有一日,頓感「世界微塵裡,我寧愛與憎」;或於酒酣耳熱,忽忽忽有了無常之外的振作,一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裡所言:「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把死和生混為一談是虛誕的,把長壽與夭亡等量齊觀也是荒謬的。八百歲的彭祖和朝生暮死的蜉蝣或不應等而視之,然則差別到底在哪呢?那兩百個老兵的遭遇、那九九貓的死,又隱藏著怎樣的密碼呢?「日頭是台巨大的發報機/在馬路來來回回打著陽光密碼/整個下午他試著解讀/自己蛇白一生的意義/鎮日在嘴角掛著一抹笑/就寢時才取下/無人知道那是他擊敗命運的/秘密武器」(摘自《兩百個玩笑》)

  詩人用詩,作家用文字,藝術家用圖像嘗試解構生命密碼。「昨天還是一陣雞啼/白銀般的日子/但今天,今天卻是尾翻白的死蛇」;生命之外「也有一台更大的放映機/放映著我們荒誕的一生吧?」;「除了自己,誰能解開自己設下的謎題?」(摘自《兩百個玩笑》)

生命既是玩笑,還有什麼好解的呢?老兵也曾年輕過,九九也曾活過,不就可以了嗎?下一瞬間,我們將會是另一個玩笑。生命不就是這般來來去去嗎?如大陸詩人楊鍵於《古別離》中說的:

「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人做善事都要臉紅的世紀。我踏著塵土,這年老的妻子/延續著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嚨。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我們因為求索而發紅的眼睛,必須愛上消亡,學會月亮照耀/心靈的清風改變山河的氣息。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我知道一個人情欲消盡的時候/該是多麼蔚藍的蒼穹!在透明中起伏,在靜觀中理解了力量。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從清風中,我觀看著你們,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讓我感動,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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