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日記:之十五 名詞.一小部分.敘述法.悲傷的重量.雲、露珠和自殺者
■名詞
海明威在哪篇小說裡說的一段話?他大概是說,他寧可讀中立的名詞像是路標啦地名啦之類者,也不要讀什麼真理、公義這類叫人噁心的、具價值判斷的詞彙。以前,我初讀到這些話,不禁拍起大腿連喊:「痛快,痛快。」直到昨晚,我作了個夢,這才發現自己(還有海明威)的悖謬和幼稚。事情是這樣的,白天我讀兵事志,讀到一連串的清代左右營軍器火藥局存藏的兵器彈藥:鳥槍一千零五十二桿、牌刀三百一十三口、大踢刀三十八把、割繚刀一百三十四枝、斧鍬鏞四百把、戰箭一萬四千九百二十條、大旗四十四面、布戰被二十四領、滾衣二百身、火攻衣一百六十身、鉛子七千八百十六觔、鉎鐵砲三十七位、鐵煩砲四十八位、行營砲十五門……。
當天夜裡,我在睡夢中張開兩眼,身旁密扎扎站著可不就是這批白天讀到的兵器?
「怎麼啦?」我問。
「我是來懺悔,而且也向你表明實情的。」站在最前頭的割繚刀嚅囁地說:「其實,我們儘管是不折不扣的名詞沒錯,但每一個卻都沾染了血腥。」
我難過地低下頭。一會兒,我強打精神,指著其中一個臉孔看上去特別純潔的鉛子,問:「怎麼?連你也是這樣子嗎?」
「是的。」他說,眼神陡地暗了下來:「我,雙手染上的是未來的血腥。」
■一小部分
阿金讀到沈從文以漠然,不,應該說是興高采烈的語氣,提到早年湘西一帶愚殘的中國民情時,內心不禁感到既驚詫又痛苦。……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阿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他的前世正是這幾名兵士當中的一個。這並不稀奇,時空的移換要他把這些殘忍的事體遺忘,時空移換的秘密只肯洩露其中一小部分讓人們知曉。
■敘述法
他靜靜敘說著一個凶殺故事,用第三人稱。帶著稍許隱藏的意味口吻,來敘述故事主角背叛貪愚的半生。末了,出乎眾人意料的,他停了半晌,露出故事主角左臉頰的刀疤,他用肢體語言招供了自己的罪孽。
事實上,他也用這樣的敘述法來閱讀自己的故事,他明白心裡深處有個聲音告訴他:「由於這樣的故事的敘述,你得以稍許消解自己的罪疚。」
■悲傷的重量
痛喪幼子的母親鎮日嚎哭,而且邊哭邊捶打著地板及身邊的門扇。鄰居東海嬸看在眼裡,過來安慰她:「就把當作討債的兒子吧!」
藉著這樣子的理智的疏通,果然,她的痛苦頓時減輕了許多,然而,理智騰出來的空缺,情感立刻補進,結果不多不少,她的悲傷依然有先前同樣的重量,但她自己並不察覺到這份前後的變化,依舊埋頭哭個不停。
■雲、露珠和自殺者
你想去找一個靜靜的地方,在那裡,屈辱、絕望和傷心,這些具體的覺知,會立刻像雲那樣紛紛颺遁──你眺望著雲,你發了一會兒呆。接著你察覺到自己手臂被一小滴冰涼穿過,低頭一看,原來是顆附在竹葉的露珠滴落,你又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你轉身離開,靜靜的。
這個清晨,雲和露珠在你身上所產生的奇蹟,同樣也在世上任何人身上發生過,只是他們有的不知道,只是有時候雲和露珠被別的事物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