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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夢有約

發布日期:
作者: 歐陽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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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交」應該是一句好話,帶著跨越時空、超越年歲、禮讚心靈交流的美感,然而我與夢公的結緣,卻讓我不時陷落孤絕、怨嘆、憂懼、疑惑,許多交心的片刻雖然存在極致之美,也助我成長蛻變,但揭開那表面的喜悅,蟬蛻的過程其實是艱辛又痛苦的,記得有一次與夢公聊起一些往事,我看見他凝重的神色,遂問他更深更直接的問題,他不願多談,只意味深長的說了句:「當一個人在墳墓裡睡得很清寧,請不要用你悲憫的手將他拍醒!」我還想再問,他卻說:「最好你不要懂,一輩子都不要懂,因為懂的人很不幸」。

許多年過去,我仍不知自己到底是幸或不幸,我既想得到智慧,多懂得一些道理,又不希望因為懂了而變成一個不幸的人。

前不久夢公生病住院,他的病榻前每天有川流不息的人探望,詩人之間彼此都在問:「你去探望過周夢蝶了嗎?」我一直拖延著不肯去醫院看他,日子一天天過去,開始有人嘀咕著責難我這個「忘年之交」,「她應該第一時間就要來探望的,怎麼到現在都還沒來……」

「倘若我得接受夢公日漸衰竭的事實,我恐亦將敗亡……」哀傷的我對知心的詩友如是說,然後帶著自責又莫名的情緒堅持著:我只願意去夢公家看他,像過去每一次一樣……

這一天終於等到了,我坐在夢公家中他的床側,對他說了我不能、不接受、一千個不願意去醫院看他的心結……夢公當然懂,他說:「我也不希望你來醫院看到我生病、不堪的模樣啊……」唉,如此的「忘年之交」,何止摧折人心啊。

「積大半輩子讀書行路的體認,堅信世界不死!因為人心:女心與男心不死!慾望不死……」展閱夢公用瘦金體寫成的「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那裡的一字一句,一回一回都在撞擊我的心!我的苦與痛!

我曾問夢公為何要挑此書?他說:「人生空苦無常,《紅樓夢》的「思想與情感」內涵對我有益……」夢公說他自己是接受佛法之後生命才開始質變,從曲折、痛苦、緩慢的摸索中終有「小受」──漸入佳境;那時是四月天,夢公透露他要寫的「初探」已完成一半多;他說等他完全寫完,就可以更有條理的為我講解《紅樓夢》,另外他還要為我再講解《聊齋誌異》,以及第三本書………

後來我有時會挑出書中喜愛的篇章與某特定人物,與他細談……如今,我保存著他完整的「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手跡稿,當我感覺心浮氣躁時,就會把那一綑宣紙打開,看著、讀著、思考著,頓時胸心中一片寧靜,聞得墨香處處飄盪,有時我因一些觸動忍不住淚流,總希望可以把自己的壽命分一部分與他,這樣就可以跨越「忘年之交」的年歲束限,終生擁有一個知心的良師益友。

誠如泰戈爾的『我的,未完成的過去/使我難於死;/請從那裡釋放我吧!』人生的際遇,無法一言以蔽之,我也在多層蛻皮之後,漸漸懂得更多夢公的心境。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探尋夢公在讀什麼書,然後跟著他一起讀。「痛苦使人沈思,沈思使人睿智」夢公說:朋友相交若深,便不能彼此哼哈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非得掏心挖肺說一些嘔心瀝血之語才「夠」;他說常有人問他許多「大」問題(諸如人生哲學、佛學、詩學)卻不明白他「有苦難言」,他說如果能對他人有幫助,他願意把五臟六腑都端出來……然而紅塵滾滾多年,他發現「多說」是「有百害而無一益」(傷了自己,別人也不見得真能受益吧?我如是猜想)……

夢公說:「我對世界懷抱熱情,世界卻還我以冷漠,這在我眼裡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的心早已槁木死灰……」這些話常讓我掉眼淚,因為我無法接受這種「理所當然」;夢公說他是「大地邊緣人物,從來不敢掉入『水深火熱』之中,他一直一直都在逃避,若說人間世的酸甜苦辣帶給他什麼體會?那便是一句:「剛則易折,弱則易存」。

夢公說:「不去談說『根本』,只從『現實』來說,要讓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增強,唯從閱讀、生活、思維不斷不斷提煉……生而為人,無所逃遁,不能忘情於世界,只能把世界推得遠一點……」他認為「頓悟」是不存在的,只有「漸悟」,一步一階梯,沒有僥倖,只有『認真』的生活……

啊,他不知道我在聆聽中偷偷哭泣,因為這些對我都太艱難了,我是如此遲鈍,永遠讓悲劇發生在前,一點微薄的體會才產生,而小小的智慧總也無力去解決後頭接踵而至的橫逆挫折!

夢公說我的問題不在遲鈍,而在太過敏感,他覺得我還是「有救」的!(所以他才會動念、主動說要為我講解《紅樓夢》和《聊齋》……)

急病初癒,夢公仍辛勤詩,也很快發表了,我坐在他床側時,他告訴我這天剛新登出一首詩,我問他要,他要我從抽屜中取出一個黑皮匣,然後他掏出新登的詩與我……他說希望下次我再來時他又已有新作,我說那我就每隔三天來一次……

當我帶著夢公的新作回家,我不禁想起從前許多分享詩創作的日子,包括一首「善意的缺席」,猶記得當時他說:那詩題乃一煙霧彈也,因為又愛又怕,所以一開頭便寫「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

夢公解釋了「善」詩之創作乃因讀了〞Marijana Bozin〞(波金)的一首詩「打烊.清點」,內心有所觸動,因此延伸想像、呼應而得。 

  他說:詩中諸「花朵」乃暗喻各種不同性情之「女子」也。緋桃──指風騷、具誘惑力之女子,詩人慎之戒之,「故意」漏掉、不邀請她(免生事端或惹禍也);宜男──萱草也,亦名忘憂草,指偏向「成熟」型的女子;拒霜──芙蓉花也,屬「清愁」型女子;沉水香與映山紫──指性情浪漫之女子也,因「善於織夢」(杜麗娘/遊園驚夢/思春/的意象借用)乃詩人的最愛與最怕,所以擺在最後,當然也只能「遺漏」了,但此「故意」其實內心是十分不捨的,所以詩末有所「自責」──「尤其千不該萬不該/漏了最最善於織夢的/沉水香與映山紫」 

哈!當時聽完夢公的「詩解」,我說這「善意的缺席」,其實缺席的是「作者自己」,而所謂「善意」其實是自圓其說(自己欺騙自己)罷了;夢公很認真的解析說:「沒邀請,就無所謂「缺席」,既然缺席,就不會是「善意」……」

後來他又說這題目是他「天外飛來一筆」的意外偶拾,讓他非常喜悅又自得……所以啊──「非用不可」!至於是否切題、是否矛盾?那是「讀者」的事啦,就像「宜男、拒霜」,懂不懂也是「讀者」的事啊……我說:我很喜歡也支持他對於寫詩所持的「不負責任」的灑脫論調、態度……但我仍有難以釋懷之處,因為我無法接受那虛無的邀請和善意的缺席,因為那就像陰天裡一個蒼涼的手勢延伸出的枯爪緊緊扼住我的咽喉,讓我無法單純的嗅聞到任何一朵花的存在以及香氣……

因為我心裡存在極大的不安和恐懼,很多年,我的生日只與夢公共度,我擔心有一天他也會善意的缺席,不再陪我過生日,所以有一次在啄木鳥咖啡屋,我忍不住對他說:「哪天你離開這個世界,再沒有人陪我過生日,我怎麼辦?」這答案,除卻忘年之交,沒有人可以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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