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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在狂風中──趙二呆的「藝奴居」

發布日期:
作者: 楊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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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走了,岳父老人家走了,台北再也沒有任何牽絆,我也該走了,走出這片繁華的景象,走出這座喧囂的城市,生活的列車即將抵達終點,終站是──澎湖。原本想到澎湖尋覓一處無人的小島,蓋幾間寬敞的屋子,趁著還有力氣時,作幾座大型的雕塑,錯錯落落的散置島上。這是個想法,但這個想法,和種果樹的夢一樣脆弱,經不起人事的安排。此時面對著花了一輩子時間與心血的畫作、印石、陶塑,唉!總得為它們找個棲身之處吧!」

──二呆《隱在狂風中的熱情》(1992)

  不到一星期內,從報上地方新聞同一個版面看到三則連續性的報導,「趙二呆紀念展今在北縣藝文中心揭幕,罹癌獨子趙子成將從安寧病房搭救護車來揭幕」、「為保存父親作品奔走,趙二呆畫作展,趙子成臨時不適,昨天未能如願赴會,徒留待命多時的救護車空等,縣長周錫瑋已指示將開幕過程拍成影帶致送趙子成」,「完成父志,趙二呆長子病逝」。

串連式讀到這樣的訊息,我是有感覺、有畫面的。

二呆將他人生旅途中的最後一本書《隱在狂風中的熱情》,交給我完成出版。

總會在秋末初冬、東北季風刮起的季節想起澎湖。每秒六公尺四的風信呼嘯而來,凜烈的風聲,挾帶著稀疏打落的鹹雨;或在二一五高地的崗上、或夜巡的路上。我漸漸地喜歡這種孤寒的氛圍。

一九八二年,踏上征塵、軍旅澎湖;初臨斯島,我在一篇〈風情萬縷〉的少作寫下「要來風島前,心裡直想,那是甚麼鬼地方嘛,六十四個大大小小的島嶼,以前坐船到台灣,途中都要經過風島,她那拉得長長的身軀,在黝黑中溶入些許慘白,看輪廓而直覺那是荒涼之島,聽說樹木都難以種活,沒有綠色,會有甚麼生趣才怪」;全年暴風日數一百三十八天,鹹雨之患,地狹民稠,田不足耕,「惟番薯、大麥、黍稷,升斗湊解,合有百餘石,不足當大師一餐之用」,天哪!除了吹不完的風,一個大兵所臨之地,竟也是四百年前鄭成功所踏出的餓島?報到之後,這才清楚澎湖散落的島嶼已不再是舊有記載的六十四座,而是重新發現的一百座。再多島嶼的散落,對我而言,不過是與弟兄站在崗上哨所一一細數後的「鳥嶼鳥不飛、花嶼花不開、貓嶼貓不叫、雞籠嶼沒有雞、豬母礁沒有豬、將軍澳沒將軍」。對待一座有歷史的風中島嶼,我原是不存在好印象的。

日子久了,踩踏而出的情感,給遠方友人的信,末了,總習慣寫一句「抓一把風送給你」。友人笑我為風所瘋,也開始懂得在風中相思了。

風吧。澎湖成了我的鄉愁。

離開十年後,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我又來到了澎湖。來喚回褪色的草木記憶,也來造訪一個人─趙二呆。

一九八八年八月,台北皇冠藝術中心為七十二歲的趙二呆辦回顧展,展出水墨、西畫、陶藝、雕塑、素描、攝影、篆刻、書法、版畫、詩、文,合為「十一個二呆」;被視為性格獨特、思想另樹一幟的趙二呆,我從他的水墨作品看到〈眺海的人〉、〈睡貓〉,也自油畫進入〈夢鄉〉,又在篆刻裡讀到〈刀痕心聲〉、〈無人問〉、〈天堂自己造〉、〈偶到人間一遊〉的句子。隨心所欲,不受傳統世俗標準所拘限。這人真奇啊!藉由這次告別台北回顧展,二呆正式宣布要歸隱澎湖了。

二呆,本名趙同和,一九一六年生於江蘇,西北大學政治系畢業,歷任福建三元、將樂、林森三縣縣長,來台後,於農工企業總經理任內提前十年退休。悠遊藝林,舉辦過多次畫展,出版過《夢痕》、《二呆水墨》、《呆畫呆話》、《十一個二呆》、《人生小品》等書。取「二呆」之名,緣自在家排行老二,自幼木訥寡言加上舉止迥異的特殊行徑,是家人眼中的「呆子」;對繪畫產生興趣,二呆自述「當同齡的孩子們正活蹦亂跳、四處遊玩時,我往往一個人悄悄的坐在廊中簷下,讓思緒無邊無際的飄移,或獨自躲在柴房裡,濡筆研墨,留下一張又一張自在的痕跡」。

出身將門世家,岳父也是大名鼎鼎的顧祝同將軍,二呆的一生中卻也歷經了兩次生離死別的悲痛。在他擔任台灣農工企業公司總經理那一年,兩位青春年華的女兒在台北做客時慘遭殺害。事發四年內,二呆每看見有束馬尾的年輕女子,立刻會想起愛女,心中的刺痛幾教他發瘋!一九八五年四月,共同生活了五十二載的老伴顧振璜過世,二呆再面臨難以承受的情感創擊,五十天內足未出戶,用盡四百張宣紙,宣洩思妻之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二呆興起遠離台北傷心地的念頭。

到澎湖去!二呆在馬公市文化中心旁找了塊一千坪的公有土地,與澎湖縣政府合作,地方政府提供土地,二呆出資設計、興建出三百坪的「二呆藝館」,彼此簽訂合約,建成的「二呆藝館」由二呆居住、創作、管理,直到二呆百年之後,再把房屋、作品全數捐給縣政府,二呆開出終老後的唯一條件是「這座藝術館除了收藏我的作品,不可移作他用」。

「二呆藝術」又名「藝奴居」。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到澎湖造訪二呆時,七十六歲的他已在這裡生活了四年多。北風狂嘯中的風土人情也早已融入了他晚年的創作畫布裡。那一天,二呆的話興很濃,他也領著我看最近揮出的水墨、油畫、雕塑,以及刻寫在藝館牆面的金石之句,他甚至把抽過的每包菸盒不規則堆疊在畫室一角。一千坪大的院子,三百坪的房子,一個人住,不寂寞嗎?「只有寧靜,沒有寂寞」,二呆淺淺地說,他又指向一件金石作品,「人世間,誰也無法造天堂,要有,就是自己,心身是屬於自己的,精神是屬於自己的,天堂,只有自己造,只有自己能造天堂」。

「藝奴居」的二呆,臨別前託我將他一部尚未命名的書稿帶去台北,又寫了句話送給我,「願天下多傻人」。回到台北後,我與出版社的朋友激盪出一個書名,《隱在狂風中的熱情》。

澎湖的風,突然飄來一陣雨;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三日,二呆在睡夢中過世。隱在狂風中的熱情,二呆說的,「來是偶然,走是必然」,「於今我一無所有,只有藝術」。浪漫、瘋狂、禪意,「藝奴居」的主人二呆走完他漫漫七十九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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