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慟
東北風以凌厲之姿,一路從石鼓山呼嘯而來,陵水湖面泛起波紋,陣陣寒意襲上。上山荷鋤農作的村人,臨湖步行,不自覺地縮起脖子,牙間發出喀啦聲響。荒煙蔓草吞噬湖岸,一叢叢的白蘆葦在風中,低首嗚咽。
后頭野戰醫院,在烈嶼島的北邊,對於南邊的青岐村而言,是島上最遙遠的距離。軍車載走了急性腹痛的林箇,洪家的阿嬤,做夢也沒想到,她永遠不能再回家了。
天陽在醫院陪了兩天,母親大去那天,他毫無警覺,還是大堂哥天義,也就是從小大伯母從鄰居抱來養大的兒子,匆匆跑來告訴他:「不好了!醫官說安嬸不行了,趕快回家準備一套完整的衫褲。」
天陽一聽,一陣腿軟,彷彿要暈眩倒地。他一輩子無父,老天爺怎能連娘親也要奪去呢?
就這樣,還沒能回到青岐老家的廳堂,林箇就告別人間,溘然離世。
噩耗傳來,說巧不巧炭治在當日準備臨盆,一名女嬰呱呱墜地,洪家上下亂成一團。一悲一喜,造化弄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悲痛,與林箇有血緣關係的人,無不哀痛逾常。平日婆媳情感甚篤的炭治,與嫁到西宅二伯母的女兒堂姊寬治,她也於日前產下一男嬰,還在坐月子中,兩人皆不能見生命中最親的長者最後一面,這遺憾,是她倆生命中最不能承受之重。
在往後的歲月裡,每逢洪家阿嬤忌日,炭治與寬治兩人,總是一遍又一遍,對晚輩訴說,她們對老人家的遺憾與思念。
更悲慘的是,照村落的習俗,人猝逝在外頭,為了不能帶給村人帶來霉運,必須在村外草寮裡隨意搭建個簡陋的靈堂,做為安柩「出山」的場所。於是天陽忍著哀痛,在鄰居堂親的幫忙下,拿著草蓆上山,往楊厝的黃土路上,一片荒煙蔓草中,廢棄的山洞,做為臨時停柩的處所。
十二月芒草正旺,一株株,長得半人高,迎著冷冽的東北季風,又輕又軟,隨風彎曲,如俯天拜地似,發出嗚咽泣聲。聲聲呼嘯,彷彿是替洪家長者送行做半路祭,或是為她的早逝,發出不平之鳴。
陰鬱的天空,樹上的枯葉,一片一片掉落地,陽光變得蒼白無力。此時嗩吶聲鳴起,幡旗風中飄揚,道士誦經喃喃細語、拔尖音調,迴盪空中不斷。
天陽披麻戴孝,匍匐跪地,椎心泣血長嚎,彷彿七魂六魄已脫離軀體。他眼淚婆娑,雙手抓地,十指深陷土中,全身的力氣,由於過度集中於指尖,那一瞬間,泥土地似乎隨之猛烈搖晃起來。碧麗與月華初懂人事,大聲嚎哭要找安嬤,鄰居堂親前來送一程,聞之鼻酸。
此後,天陽便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可他有妻兒,有一大家子要養,他要怎麼辦呢?昔日孤兒寡母的苦日子,一幕一幕影像又縈繞回來,母親的精神也悠悠反轉上心頭,他不能倒下。
他要學安娘,堅強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