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仔菝
小暑。萬里無雲。
我在正午時分抵達六張犁一處老公寓大門口,摁下電鈴,一聲、二聲,無人回應。熱氣蒸騰中,我浮想聯翩,主人外出不在家?去唱歌、去走親戚,還是去醫院回診?我該就此離開或者稍待片刻?沒有事先約定,我的臨時到訪顯然突兀也失禮。假如提前告知,主人難免推託「遐爾熱,汝莫來」「我無佇厝,汝毋通來」,那也就無法達到探視長者的目的了。
「誰?」踟躕猶豫間,對講機突然傳出宏亮的聲音。
「阿姨,我妙玲。」大門應聲而開。
拾級而上,我一口氣爬到三樓。
換上室內拖鞋,我將手中沉甸甸的花袋遞出:「林仔菝,軟的不是𠕇的。汝食有法。愛囥冰箱。」來自宜蘭員山的紅心芭樂,前一天晚上產地直送,每一顆都受到蔬果網套、塑膠袋的妥善保護。
阿姨引我進入她的房間。一張單人床、簡單的木製衣櫥、已有歲月痕跡的床頭書櫃、一台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是我向來陌生的遊戲畫面。因為行走不便,沒人陪伴出門的日子,除了上洗手間沐浴、到廚房烹煮三餐,她的活動空間幾乎侷限在這約莫二坪大小的空間裡。小茶几上 ,一尾煎赤赤的魚、一盤蝦米炒絲瓜、一鍋蛋花湯──看似美味,但對於獨居、小鳥胃的她,這些菜色是要連吃三餐嗎?
她拉來房間裡唯一的小板凳讓我坐著,她則坐到床上,挨牆靠著背。我們姨甥倆閒話家常──說的是她的獨居日常,記性好的她,清楚說出她的血壓數據、她的醫療檢查項目種種。
「走不動了。沒辦法下樓。更不用說去買菜。託鄰居幫我買菜。去唱歌也是,人家推著我去附近家庭式的卡拉OK。一個下午只要一百五。」儘管說起話來中氣仍足,每一個句點都是一個驚嘆。老,來得悄悄然,來得無聲無息。任誰都抗拒不了。
話題轉到她的青春年華、她的數學強項。
阿姨出生於民國三十年,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炮戰那年,芳華十七的她。成了流亡學生。
「人家九月開學,我們到高雄的時候已經十月了。第一次月考,老師拿考卷來,說給妳們參考……到了第二次月考,我們就跟著其他同學一起考試,我的數學考了很高分……呂愛珍說她很羨慕我,數學好,就可以把時間分配到其他的科目上……」。
「我們八個女生被分到三個班……」我從臉書金中圖文館眾人提供、修正的資料中,查到當年分發到彰化女中的學生是四十人,初三名單有:陳玉璇、張麗萱、楊鑽、楊淑珠、張雅芙、莊素琴、李雪英、翁淑珍。阿姨的記憶無誤,分發到彰化女中的初三學生確實是八位。
姨甥倆的話題結束在將近七十年前,流亡學生流離顛沛的生活。
隔天收到阿姨沒有斷句的訊息:「我是要跟你說謝謝因為好幾十年來我從來沒有感覺好吃的水果你買來的那個水果實在太好吃了我有看過在賣可是我從來沒有買過那個大概很貴吧謝謝你喔」。
我決定改天再帶上一些紅心林仔菝去拜訪阿姨,聽她說關於八二三炮戰後,分發到彰化女中的流亡學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