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紅花油
暑氣熏蒸的日子,高粱成熟了。
天濛濛亮,父親帶著鐮刀、繩子,推著手推車往田間去。四月播下的種子落入紅褐色的土中,吸收露水風霜和日月精華,從生澀的嫩綠轉為豐收的金黃。這是高粱成長的本事,亦是父親耕種的能力。
父親從田中抱出一大把高粱,衣服早已濕透,頭上還黏著草葉。母親招呼父親吃田頭飯,父親說你們先吃吧,我再割一些,說完又回到高粱田深處。他的聲音顯得沙啞,腳步有點打晃,幹了上半天的活,軀體裡的能量已經蒸散不少,他偏偏不能閒下來。
母親裹上頭巾和戴好袖套,匆匆拿起鐮刀往田壟去,她站在擠簇挺立的高粱旁,看起來更加嬌小瘦弱。父親一邊吃著鹹粥,一邊讓迎面而來暑風幫他把四散的元氣重新聚合,再抽一根菸,散架的身骨在煙霧繚繞中慢慢兜攏。短暫的休憩連哈欠都來不及打,父親灌下一碗茶水,繼續忙活。
我負責將高粱綁成捆,疊放在手推車。割下的高粱約八、九十公分,成堆的高粱橫在眼前,皮膚沾滿穗絮,泥土的清香、汗水的腥臭充滿鼻腔,喧囂的蟬鳴趁機混進耳朵,撓得我渾身發癢。
手推車上的高粱越堆越高,父親和母親身後的田地越來越開闊,他們黝黑的面容、微彎的背影,撐起一段艱辛的歲月。他們穿著粗布衫,懷揣著病痛,默然行走在天地之間,承受四季的考驗,換來無數飽滿結實的高粱,餵養下一代的血脈。幸好,顛簸坎坷的後頭有著沉甸甸的豐滿,蓬勃成一片生機。
月亮掀開厚重的黑幕,勞累一整天,我坐在井邊,用沁涼的井水浸泡腫脹的雙手。門口埕傳來母親的呼喚,她遞給我一小罐玻璃瓶,裝著紅棕色的液體,她說,到屋裡幫你阿爸塗點紅花油,消解疲勞。
父親勤懇的扶犁耕種,不走歪路也沒有出格,在泥土的底層打磨全家人的生計。我把辛辣的紅花油塗抹在父親的脖子、肩膀和背部,輕柔地按摩,直到藥草油發熱、發燙,化作一股清泉流入筋骨深處。父親又變瘦了,雙肩看起來更狹窄。從遠處看,他突出的肩胛骨好像長了一雙翅膀,可惜無法帶他遠走高飛。如此憔悴的肩頭,生活的悲歡離合與親人的酸甜苦辣,他都默默擔著,沒有閃躲。
紅花油和父親的體溫交織著,散發樟樹、松柏、肉桂樹的味道,他被太陽曬蔫的肩頸舒展開來,被高粱壓彎的脊椎再次撐起,連我原本酸腫的手指也恢復靈活。站在父親身後,他依舊無私地把紅花油的能量傳輸給我,一同治癒疼痛。偶爾和父親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每當談到祖父或祖母的往事,一股濃烈的新樂園菸味會從他嘆息聲瀰漫開來,和他身上的紅花油組成特殊的氣息,在晚風的推動下,一些細碎的故事在我眼前有滋有味的飄起來。
在不能為父親擦抹紅花油的日子,心情遭受打擊,隱形的傷痛讓我困在低潮裡許久。覺察父逝帶來的傷痕,我看見自己的不捨和懊悔,用上幾滴紅花油,氣味芬芳,回溯過往,憶起父親告誡我的話,一世人誰沒有創傷?真正的勇敢是從創傷中重生。
我喘口氣,望見父親的側影映在紅色藥草油中,他示意我乖乖地卸下沉重的思念和自責,把心靈的碎片重新滋潤、研磨、黏合,找回平靜,果敢地將美好的生活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