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牙這一天
清晨五點多醒來,便再也睡不著了,心中惦記著前幾天從雜貨店買回來待處理的雞蛋──零售價一斤31元,我買了22顆──遂起身來到廚房,小心翼翼地將雞蛋放入水裡浸泡,像對待初生嬰兒般的細膩溫柔。
農曆12月16日,尾牙這一天,女兒生日,我的緊湊行程從「玩」蛋開始。
新近認識的W在《屋頂上的少女》書中讀到我農曆生日享有豬肝麵線與紅雞蛋的幸福童年,言談間話語中滿滿的羨慕。W身為家中獨子,然而長年遭受到肢體暴力以及語言暴力,他沒有感受過家庭溫暖,甚至經歷心陷抑鬱難以自拔的低谷。我在燉煮食物湯品時,總想著有機會能夠與他分享,用精心烹調的食物,撫慰他的童年創傷。
經過冷水浸泡之後的雞蛋,能夠輕易清除蛋殼上的污穢,我小心謹慎逐一洗刷。父親生前也總是這麼做。我再次檢視每一顆蛋殼是否有破損裂縫,避免高溫水煮時整鍋「炸蛋」。
清洗過的雞蛋放進鍋中,鍋中注入冷水,水量需要完全淹沒過雞蛋,倒入適量的醋之後,開中大火煮沸再轉小火續煮10分鐘……這是我熟悉的水煮蛋流程,像服膺一種不可反抗違逆的訓誨與教條,可我把小火續煮10分鐘縮短為9分鐘──女兒不愛全熟蛋。
許多年前,女兒周歲那天,我為了準備抓周用品忙得團團轉:筆硯紙墨文房四寶、滷雞腿、袁大頭、秤錘……樣樣都由我張羅。母親從金門打來電話祝福寶貝外孫女滿周歲生日快樂,電話中,母親說話口氣中流露的壓抑閃躲與曖昧隱諱,我當下沒聽出來,渾然不察,隔著海峽,浯島西浦頭村落,母親原生家庭正面臨著天人永隔的哀傷。我的女兒的周歲生日,卻也是我母親的母親的忌日,這些年來我牢牢記住了。後來讀到閩南語「在通」一詞,總會想起從前到外婆家時,午後暖陽斜照,她親手遞來的溫熱甚至燒燙的一杯嶢陽或者大紅袍,還有傳統的茶配餅乾。停留的時間短促,來不及喝口茶、吃塊餅,外婆脫口而出一句:「我心肝,汝哪在通……。」「在通」,不經意間,成了思念的開關。
煮好的雞蛋迅速撈起放到冷水鍋裡,我扭開水龍頭,讓冷水持續注入鍋裡,加快雞蛋冷卻的時間。我取來一只深色碗公,小巧的黃志利No.265的桃紅色顏料罐緊握在手,朝碗裡輕輕揮撒了幾下,桃紅色顏料被碗公的黑棕色吃掉了,一點都看不出來喜慶的色調。右手套上塑膠袋,左手往冷水鍋裡撈起一顆雞蛋,白色的蛋在碗公裡來回滾動,只幾秒鐘,變裝成討喜的桃紅。這桃紅,來自番屏,正是番仔紅。
我手邊的雞蛋,一顆一顆穿著番仔紅的新衣裳。不久前我讀到第廿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作品〈金門紅〉,作者王錦芬在文章裡寫道番仔紅就是金門紅:「如果紅色是一種信仰,那金門紅就是母親的顏色!」
尾牙這一天,女兒生日,我的清晨,從金門紅──金門母親的紅色開始緊湊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