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滿時光
我收藏了不少缸、甕、瓶、罐、缽,有的完好、有的殘破,這些陶瓷器皿留存著不同時期的生活方式、飲食習慣與日常片段。我喜歡老舊的事物,也能看懂老與舊,穿行在這些陳年的事物之間,縱然塵埃累累,我依然看見曾經的存在和遠去的歲月。
老家的天井陳設一口大水缸,敞口、寬平沿、沿邊外折,頸略內縮,器腹上寬逐漸下斂。內壁施綠色釉彩,外觀深褐色,上面有雙龍戲珠的圖案,二條龍相對呈向前遊走的姿勢,張口且前爪奮張,神采奕奕,威風凜凜,中間的龍珠散發著閃閃光芒,充滿生機。
水缸早已褪去儲水的功能,現在養著荷花和蓋斑鬥魚,「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一派悠閒。荷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映射著我打水、挑水、蓄水的青春。母親時常叮囑,過日子要精打細算,水缸裡的水不能用盡,或淺或乾,生活就會變得乾癟憔悴。
老家的護龍用迴廊隔出上天井和下天井,以區隔門廳的莊重和內室的隱密,形成過渡的空間。這裡擺設一口舊米缸,造型周正飽滿、凝重大氣,每當我在此喝一壺鐵觀音時,享受與日月光芒相依偎的閒雅,就會想起過往的四季煙火。曾經家裡窮得揭不開鍋,餐桌上只有焦黑的魚、破碎的蚵、死鹹的蟳,還有薄稀的番薯湯,空洞的米缸屯不了白米,卻裝著慘澹年月,偶爾輕輕敲打它內虛外實的腹部,嗡嗡的回聲裡藏著我的饑腸轆轆。
隨著日子越過越好,米缸越加大肚能容,收穫滿滿。當冰箱、塑膠和不銹鋼儲藏箱出現,米缸卸下儲備的功能,閒置一旁。為了讓生活具有可追憶性,喚起往日惜物惜食的感知,我特意將米缸放在護龍,藉由舊物營造空間環境氛圍,與地板的百年幸運草水泥鋪裝相互呼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懂得珍惜眼前擁有的事物,不要貪求,知足常樂。
洋樓的茶几上,布置幾個大小不一的陶瓷罐,用來盛物和汲水。於此休憩,我靜靜地盯著這些器皿的口沿,束口內斂、花口優美、直口簡約、撇口大方……,具有藝術性和獨特的象徵性。盛入不少的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我懷著感恩的心去思量容器內的一切,挖掘其中深沉的故事和意義。
其中一個陶缽,斂口、圓肩、下腹內收、平底,是我從小用來裝花生、口酥、糕仔等零嘴,積年累月,包漿溫潤,頗具古拙之美,不知為何出現裂痕,原本被母親丟棄,我又偷偷撿了回來。父親教過我修補陶瓷的偏方,把糯米熬成粥狀,和蛋清調勻,再篩入一些石灰作成黏著劑,塗抹在裂縫,以之黏定。在黏合的過程,散失的記憶也逐一接合。甕裡的葡萄酒和高粱酒,罈裡的嗆蟹、泡菜、豆腐乳,罐裡的豬油和羊油……,把食材收拾乾淨,往裡面一投,醃漬的是鍋中日月,是碗中乾坤;醞釀著緩慢的日常節奏,梳理思緒,養息心神;珍藏的是風雨略過的體悟,歲月映照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我將這些陳舊的瓶瓶罐罐放在適當的地方,它們存在的場景形成一種物境,通過解說或體驗,觸發情感,在此情境中撫摸過去的痕跡,依循舊物,去索引、回味、想像,重溫往昔的生命紋路。
天井的水缸被夜裡的雨水填滿,幾朵軟綿的雲落在缸裡,藍天與水缸好像連在一起,魚兒在天上遨遊,粉色荷花與白雲相擁,它們都盼望著被我打撈,演繹出新的審美,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