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姊,不只二三事
二姊家在山外,因為戶籍坐落她家,地址也記得熟切。她新嫁過去那幾年,我多次盤桓她的店面兼住家,姊夫親切客氣,嚷著說晚上就住下吧,說著就要上樓整理房間,供我住宿。
那時光,昔果山老宅人聲鼎沸,二伯父、伯母俱在,幾位堂哥尚未在村頭附近蓋自己的樓房,加上子嗣眾多,我十二歲離鄉、多年後返家,也不過二十出頭,剛好當起孩子王,帶領一群孩童挖瓷土,雨天時,泥濘踩上馬路,紅紅的鞋印有大有小。也帶他們探詢壕溝,洞開的潮濕空穴中,戰車已經不知去向,倒是在人去樓空的營區,看見幾具蛇的枯骨。我們研判軍營有人懂吃,而且懂得捕蛇。
昔果山這麼多好玩事情,我當然婉拒姊夫的好意。我不住山外,二姊只好訪來昔果山。許是姐夫載她來,又回去看店了,有一張照片久已不曾溫習,但印象深刻。我們在昔果山老家土坡前,挨著一輛單車,二姊的女兒已經嫁為人妻,育有一女,當時還是幼童。
二姊留存在我心頭,常常是這張照片的模樣。膚白、窈窕,眼神定靜,能夠三句話表達地的,不會說到六句,於是與二姊聊天,她常常就是聽,偶爾發言幾句,彷彿提醒大家,她一直都在。
二姊國小畢業旋即前往桃園南崁加工區上班,現在看起來,那是非法童工,在七○年代則是一個普遍的社會常態,有一年過年前,我們接獲信件,說了大約何月何日,會在高雄港登船返家。老家面對料羅灣,我走上斜坡張望,一回又一回,渴盼三位姐姐回家,帶回好吃的糖果以及豬肉乾。
等待時光容易幻滅,眼見過節在即,我掄著扁擔上山耙草、扛著鋤頭下田除草,一天一天過去,竟也忘記等待。我如往日,扛著兩布袋落葉返家,在村頭入口處,忽然被人喚住,竟是二姊哪,她已經返家,知道我勞務去,專程出來等著,二話不說,馬上接下我的扁擔跟兩袋落葉。
她那一刻的神情,說著,弟弟辛苦了,我不在家的時候,勞務都靠你們扛下了。
七○年代,離島人莫不嚮往本島,單號廈門砲擊金門、農務捕魚,沒有什麼好行當,離家而去常被以為過著好生活,多年後姊姊們的加工區生活才漸漸被我們知曉。芭比娃娃或者其他玩具的生產線,人體當了機器,一週放假一天,根本談不上是好日子。二姊嫁回金門,肇因有一年穿著我的高中運動外套返鄉,「南港重機」幾個大字,吸引姊夫注意,整個台灣,重機械修護科不過三所,姊夫於高雄就讀的職業學校正是其一,就此魚雁往返,種下愛苗。
很可能二姊懷著次女或長子時,我也找過她,雖然頂著大肚子,風情綽約,士官兵光顧買酒、買貢糖,二姊難得有閒下來的時候。
許多人對於自個兒的生理年齡,可能是二十五、四十,我記憶二姊,也常是她的少女與少婦時代,我曾經寫詩給她,「黑辮子,紅綁巾/庭院中與玩伴踢毽子金褐色雞毛沒有一根為她而飛/木麻黃樹下聽豬囝夢話/雞圈中撿起安靜的溫蛋立它在掌心/也是時間站立的樣子」。
又有一次訪她,她知道我愛喝,執意贈酒,「二姊多年後為我行囊藏酒/陳年,一如我與她/我們甚少討論形而上/餓了、暖否……/在我後背的手心裡頭/有一根雞毛藏得跟二姊一樣緊/她在門柱後數毽子/我則在這裡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