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的故事
少年時代我真不知道「祖屋」兩個字的神聖性。望文生義,以為只是簡單的「祖先居住過的屋子」;在南洋讀初中時,父親與我們談起在金門的祖屋甲政第,說一個姑姑在看守著,你們兩個姑表姐妹小時候都住在那裡。父親言之鑿鑿,但我們覺得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而已;我們這些在父輩飄洋過海、在南洋撒下的種子,從這個島嶼搬遷到另一個島嶼,屋子對我們來說,只是遮風擋雨的居所,離去、出售、搬遷,都是很普遍的事情。父親去世以後,母親繼續向我們說起金門後浦的祖屋,說非常漂亮,但黃家沒人居住……讓我們對「甲政第」更增添一份好奇、疑惑和神秘感。
這樣一來,無論如何,哪怕取道臺北再飛金門,第一件要事當然要見見祖屋和文氏姑表姐妹了。那是2004年。忘不了第一次看望祖屋的情景,文友陪同我們這對「半番仔女」,還有幾位作家跟隨來到採訪。我們還爬上木梯子觀看屋樑上雕刻的建築年份,拍攝下來,再放大來看,非常震驚於建築年代的久遠;當然也為部分已經殘破失修而惋惜;然其外觀的整體,架構的宏偉龐大,依然可以想像到當年落成的氣勢,完全可以媲美同類三落大厝的美麗和規模。作為甲政第的子孫,沒有理由不自豪和驕傲。我們在祖屋前留影,成了最初也是最後一張照片。
可是多麼快速和突然!2006年我們再來時,祖屋已經夷為平地,空地上只是殘牆敗瓦,讓人欲哭無淚。從2004年到2006年,我們知道有關的幾家長輩們因為「無人居住」而欲處理之,唯後輩們無權異議;我們也提出過希望當局修葺後列為保育古建築(文物保護單位)的申請,但事情不了了之,終於釀成一齣古厝命運的悲劇。
甲政第在地平線消失後,其負面的影響遠超我們的想像之外;許多捕風捉影的猜測也隨之而來,不少責問令我們驚愕。仿佛我們成為了罪大惡極的不孝子孫。比起第一次瞻仰祖屋的時光,沒有了祖屋的一代回到金門島臉上確實無光;沒有了祖屋蔭庇的子孫回到故園多少也帶著絲絲愧意!從那之後,我們才從有關的網路上看到種種議論,甚至還有一種旅遊經典路線的設計,將甲政第作為「產生兩位作家」(黃東平、東瑞)的一個參觀景點(古厝)讓人參觀,雖然我羞愧難當,卻也認為這樣的設計和構想很有新意思,也不妨有成功的一天。可惜,祖屋消失得太快,充滿文化氣息的景點故事最終還是化為泡影。祖屋沒有了,粗暴破壞保護單位的事件惹起大熱議。我再次反省「祖屋」兩個字,原來具有千萬鈞之重,它是指家族世代相傳、具有傳承意義的舊居,一般是家族祖先所建並最早居住或長期居住的房屋,承載家族記憶、傳統習俗、感情連接的場所。
甲政第的身世很特殊,子孫們都在南洋繁衍和紮根;甲政第的風風雨雨也密集而漫長。當樹清兄建議「你應該可以在紙上重建它!」我心頭那點痛被觸動,也感到無限驚喜。是的,多年前我花了大半年時間,大量閱讀資料,加上我知道的一切構成線索和脈絡,終於寫成了12萬字的長篇小說《風雨甲政第》。我不敢寫成事事有據的報告文學,而是在原有的事實上輔上大量的想像和必要虛構。我想,得失當可批評,卻應該作為小說來批評,考據哪些與真實或細節有出入就毫無意義了。但無論得失如何,我如釋重負,終於在紙上讓甲政第再次矗立起來,完成了一次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