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記憶與消失的戲台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世事變幻無常人人都能理解。但有些記憶久遠、習以為常的時空情境,就算擱在幽微角落,久久不曾攪動,卻仍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就是這樣。好比我們這一輩打國中畢業就倉促遠離島鄉,尋找出路的一群;一出門就半世紀的戰後世代,所有關於家鄉的印象泰半停留在15歲之前。認知裡的「美好時光」,便是生活在島上那段清貧簡陋、物資匱乏的無憂歲月。
說來確實是無憂啊,回想起來能有什麼憂慮呢?學校裡幾門沒跟上進度的課業、下課回家,才丟下書包老媽便催促著趕緊去田裡幫你老爸幹點農活、週日早上每戶一員參加村子環境大掃除、民眾服務站超過一個禮拜的舊報紙死活不更新、而盼望的新電影遲遲還沒輪到咱村子戲院、還有等在柏油路旁,那位濃眉大眼的女同學和她的單車怎麼還不見芳影?的確是沒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大事,戒嚴的島有阿兵哥駐守、肚子不曾挨過餓、冬天再冷也有禦寒的布衣、口袋吃緊總還有混入戲院的辦法,唯一懸念在心頭的是:還要多久,還多久才能離開這座困頓的島,去那遙遠、滿懷憧憬的未知台灣?
老家下堡的宗祠遇上百年難得一次的奠安大典,這意味著戰後世代的我輩,有幸躬逢盛典。在鑼鼓喧囂、爆竹聲不絕於耳的奠安遊行陣伍中,我得提高聲量幾近嘶喊的問一旁年歲已高的老鄰居允得嬸:「咱村子以前經歷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嗎?」她搖搖頭難掩亢奮:「歸世人就經歷過這一回,打我嫁到村子裏,不曾看過這麼熱鬧的慶典!安祖厝,一輩子大概只能遇見這麼一回吧!如果恁老爸老母還健在,看到今天這款熱鬧的場面,不知道會有多麼歡喜啊!」
村子的變化太大,祖厝奠安的宴席場地設在已經看不出記憶裡的戲台廣場東南角,隔著臨時搭建的帆布棚架,老戲台還矗立著,但台前戲埕只剩侷促的一小區空間,擺滿筵席桌椅,賓客滿座。昔日的戲埕如今已經房起樓高,寸土寸金的承平世代啊。人聲鼎沸,滿滿的宗親齊聚,一些還隱約辨認得出的臉孔,以及大部分陌生中卻又似乎隱約有那麼些印象的身影,像紅龜粿模子印出一枚一枚貌似相仿的粿,延續著血脈同源的宗族。只是世代變遷,時間與際遇,上個世紀緊密而熟稔的聚落生活,早已沒了蹤影,光是整座村子的景觀,半個世紀的變遷竟彷如隔世,一切都不同以往。
我總念起離開島鄉的二十餘年間,那時經歷過學校畢業、初出江湖、入伍服役、重返職場,然後是結婚、喜獲女兒、埋首事業……。彼時往返台金仍仰賴軍艦,返鄉一程比出國還辛苦,所以將近十年間不曾回過島嶼。漫長十年之後,趕上解嚴,終能搭機返鄉,交通便捷了,然而家鄉的變化又快又大,從機場返家的計程車上,目睹了全然陌生的沿途。和年輕的計程車司機溝通不清老家的位置,連最明確的母校金寧國小也換了名字,司機力辯金寧國小不在盤山,在安歧啦。最後搬出老家路旁那株Y字型的老榕樹,才確定老家位置的共識,也才知道走了十幾年的柏油路,已然有了新的路名。
記憶十分遙遠,但舊時家鄉的印象始終深刻,即使後來返鄉交通便捷了,每年往返三、四趟,每回總要繞著村子晃蕩一大圈,大溝圳、公園、戲台,廟埕巷弄,村子外圍的田園叢草、記憶裡的幽密樹林……。如今村子新舊參差、中西夾雜的古厝與洋樓並立,還有不少面臨崩塌,傾斜半倒的古厝,茫然無言地支撐著。少了城鄉規劃與規範的島嶼,村子正處在一個慌亂無章的尷尬時代,從前引以為傲的傳統聚落風情、古典閩鄉面貌幾近崩散,連帶人情世故也在消失中,歲月賦予島嶼的美好,如今歲月漸次席捲而去。
從臉書社群的貼文中,驚覺長久以來視為童年印象的標誌──軍管時期金西守備區的「介壽台」與「金西戲院」、康樂中心等建物,在怪手殘酷的拆毀中,屋頂掀了、圓柱垮了、水泥牆毫無招架的瓦解散落、介壽堂的字碑逐一崩落,每一幀畫面都是一個記憶的崩塌,慘不忍睹。摧毀的不僅是建物,更是一個時代記憶的徹底終結。據說是軍方為了還地於民的措施。冷戰時期強徵民地,築碉堡、建營區,權充備戰時期的軍武操練、校閱點召、文康勞軍的重要設施,如今時過境遷,戰爭與島嶼記憶一併徹底剷除。
人或許無法改變置身的處境,但處境其實也無法輕易改變人的情感。上個艱困的世紀,飽受冷戰戒嚴的島嶼,困頓了大半輩子的鄉民,如今戰火停息,軍防撤退了,這時誰不想索回自己的土地,建蓋樓房?誰不想住進廚廁衛浴、有房有窗的舒適住居?但看著戲台與戲埕從記憶隱退,不禁要羨慕起「金東戲院」的重生命運;改建後的冷戰遺址,適時保存了島嶼的歷史記憶,也活化了觀光產業,創造出雙贏的局面。但畢竟同命不同運,歷史建物終究還需仰賴官方的規劃與奧援。若他日,一旦所有的記憶都消失殆盡,島嶼就只剩下島嶼,所有關於故鄉的記憶風華,也就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