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橋的馬兒「頻」回頭
「浪遊詩俠」馳馬過橋去了……。
帥啊!你在美國,選了黑色星期五,六月十三日,凌晨四點鐘,西歸了。不改浪遊本色,瀟瀟灑灑〈賦別〉:「這一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這一次,這寂寞,這路,毅然拋捨了盡頭……。
八月二日下午兩點,你的追思會「達達的馬蹄 永恆的過客」在臺北舉行。對你情深義重的同宗小俠女鄭珍、俠婿阿全哥(陳福全)盡心盡力匯集兩岸、華人世界眾好友撰寫悼念短文,蒐羅珍貴相片,編製典藏版紀念專輯;你拜弟汪健生、杜漢瑛賢伉儷情義相挺贊助出版,贈藝文好友存念。此刻,我正端坐案前,在鍵盤上用心敲打追思小文〈過橋的馬兒「頻」回頭〉;某種奇幻的時空交錯感,充塞我的小書齋。
「浪遊詩俠」這尊號,是三十年前山城一個雨夜裡給你起的。那夜,思潮騰湧,揣想著我的青石小城有個誰?在藍色季節裡,飲著梅汁,嚼著寂寥,等待復等待?她等的他,若真是候鳥也倒好,候鳥有信,必也如約而來。唯浪遊詩俠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那個無奈的誰,就只能是雨中的金線菊了?
我鎮夜挑燈,反覆誦讀你的〈情婦〉:「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甚麼也不留給她/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候鳥的來臨/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讀此詩,似啜飲情海況味,第一口甜,不,甜裡帶點兒酸;再一口,滲出時間的腐味?其餘……苦與澀,許是誰味蕾的過度解讀……?
〈情婦〉寫於一九五七年,你二十四歲。年輕的浪遊詩俠,揉古典於現代,以抒情為基調,巧妙地織情於景,詩作之筆法柔婉清靈,在現代派中獨樹風雅迷魅旗幟。
弦也說過:「你那飄逸而又矜持的韻致,夢幻而又明麗的詩想,溫柔的旋律,纏綿的節奏,與夫貴族的、東方風的、淡淡哀愁的調子,這一切造成一種魅力,一種雲一般的魅力;這一切造成一種影響,一種巨大不可抗拒的影響;這一切造成我們這個詩壇的『美麗的騷動』」。
繁華看淡中年後,生命體悟深刻了。騷動漸平息,心,從容通透;你以理性偕情感收束之筆觸入詩。一九九三年二月《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出版,三十五歲的我在水草葳蕤、小荷葉初現的荷塘畔,倚著六角涼亭裡的美人靠,聽雨,品讀〈火煉〉:
「焚九歌用以煉情/燃內篇據以煉性/煉性情之為劍者兩刃/而煉劍之後又如何?就/煉煉火的自己吧/煉自己成為容器/不再是自己而是/大實若虛/此所謂爐火純青/是容飛蛾即興闖入/過癮而不……/焚身。」轉細膩情思之黏著為大化,詩俠耳順之境如如不動聲色耶?詩末「過癮」二字,明說飛蛾,暗喻自心,蓄意不留神?閃現青春的尾巴仍隱隱蠢動?
二○一四年五月,我已然知天命了?你說:「給」,我說:「二十年前就買了、讀了」。你似不聞,任性揮筆如劍,在你執意惠贈之《寂》詩集扉頁,劍鋒狂掃:我名在右,你在左;第一次高出巨人半個頭。我笑了笑,你擺一擺手……。
共同的雨港記憶,濡濕的山城剪影與充滿故事性的港口,交響出最動人的詩篇。猶記得一九九五年鄭珍妹子贈我一片《旅夢二十專輯》:「哪有姑娘不戴花?哪有少年不馳馬?……。哎,哪有花兒不殘凋?哪有馬兒不過橋?殘凋的花兒隨地葬,過橋的馬兒不回頭。」自此,我常在藝文活動中高唱這首詩歌,可我總偷偷把最末兩句詩文唱成「殘凋的花兒『水底葬』,過橋的馬兒『頻』回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會兒,你在天家,我仰臉唱著:「過橋的馬兒頻回頭」,盼願浪遊詩俠你時不時回頭瞧瞧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