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寮
民國六十年代,我們家在龍陵湖一帶的幾塊田地裡種西瓜。
「我喜歡吃西瓜,明天可以買嗎?」故事一開始兒子就插嘴了。
夏天猛烈的太陽,像是要把島嶼上的每一滴水分都榨乾一樣,我們家的西瓜通常賣給冰果室,或者到金東電影院前廣場擺攤,有時候,阿公也會把採收的西瓜擺在路邊,阿兵哥出完操練排隊回營的時候,會順便買幾顆回到營區吃。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西瓜都有這麼好的出路。
西瓜田的後方就是軍營,到了晚上,剛結束夜行軍或演習的部隊,常會穿越我們的田埂回到營區。那些口乾舌燥的年輕士兵,往往抵擋不住田裡那一顆顆香甜多汁的西瓜誘惑。第二天清晨,常會發現藤蔓被扯斷,幾個還未完全熟透的西瓜被砸開,半紅半白色的果肉散落在田裡。
阿公和幾位叔公商量後,決定在田邊蓋一座西瓜寮,晚上輪流去睡覺看守西瓜。那是一座用水泥磚、木頭和簡單磚瓦搭建的簡陋農舍,寮子旁挖了一個小水塘,用來灌溉瓜田。西瓜開始成熟時,阿公、二叔公,四叔公輪流到西瓜寮來睡覺顧西瓜。有時村莊的其他年輕人也會來到西瓜寮,他們把書、撲克牌、還有一台使用電池的黑膠電唱機也帶來了。西瓜寮變成村郊的一個年輕人休假娛樂中心。
西瓜寮沒有電,晚上只有蠟燭和手電筒。而且當時金門沒有路燈,家戶燈光不能外洩,有月光還好,沒有月光的話,一到晚上天地間一片漆黑。
「晚上睡西瓜寮一定很可怕。」
不會啊,小孩都很想來西瓜寮睡,只是大人不讓我們晚上來,只能白天來。白天如果阿公在,他總是忙碌著澆水、翻藤、鬆土;四叔公來顧西瓜,總是跟著許多村裡的好朋友一起來,所以很熱鬧;如果是二叔公,他總是很閒適的到處走走看看,好像沒什麼重要事情。
有一次,我跟著二叔公在池塘邊釣魚。當我把掛著蚯蚓的魚鉤甩入水中,興奮地盯著浮標時,回頭卻總看見二叔公還在岸邊慢條斯理地敲打著什麼。我納悶的看著他手裡拿著一塊石頭,正在輕輕敲擊魚鉤上的倒鉤。
二叔公說:「魚鉤有倒鉤,魚咬了會很痛,嘴巴會受傷。敲平了,如果釣上來的魚太小,放回去也還會活。」當時我不懂釣個魚幹嘛這麼麻煩,有倒鉤魚才不容易掙脫。
對小孩來說,睡西瓜寮不是苦差事,而是神祕的城堡探險。我和弟弟們總吵著要去西瓜寮過夜,直到某天,或許是被我們吵得受不了,大人終於鬆口,讓我們幾個孩子去試膽一晚。那份興奮,簡直像是領到了通往成人世界的入場券。
那晚,我們擠在狹小的西瓜寮,燭火在微風中搖曳,空氣中瀰漫著青草和乾燥土壤的氣味,夜裡,我們甚至從田裡摘了幾顆西瓜大快朵頤。我們興奮得不想睡,深夜還照著手電筒、踩進水塘抓魚。直到下半夜大家才累得沉沉睡去。
隔天清晨被大人叫醒時,才發現田裡的西瓜又被阿兵哥偷走了好幾顆。我們這群西瓜守衛,卻睡得比誰都熟。
「真是糟糕!那你們到底有沒有真的抓過小偷?」
嗯,有一次,輪到二叔公夜宿西瓜寮。那晚,幾個阿兵哥摸黑鑽進西瓜田,正在偷西瓜,二叔公察覺動靜,立刻衝出去,手電筒的光束瞬間劃破黑暗。當時金門仍處軍管時期,軍人偷竊軍法判刑很重。幾個小偷被手電筒強光一照,嚇得魂飛魄散,又無處藏匿,只得在田裡下跪求饒。
手電筒照在幾個年輕的臉龐,二叔公見到他們的驚懼模樣,心裡不忍,就放下了刺眼的手電筒。他轉身走進田裡,彎腰又採了幾顆大西瓜,塞到這幾個驚魂未定的阿兵哥懷裡,讓他們帶回營區。
「為什麼要摘西瓜送給小偷?」兒子不解地問。
「也許二叔公覺得,他們也只是像你一樣愛吃西瓜的孩子,只是離家太遠、沒有人買給他們吃,才做了壞事。」
因為跟兒子講睡前故事,我想起了我的二叔。回憶中的二叔,總是有著一顆極其柔軟的心,如此不著痕跡的刻劃在我成長的歲月和土地上。那晚的西瓜寮,沒有嚴峻的對峙,只有南風吹拂過西瓜藤葉的沙沙聲,和二叔寬厚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