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悲慟中愛惜生命從悲情中珍愛和平
看著桌上的試題卷,一行醒目的題目撼動我的心房:
何謂「悲暗觀光」?金門、馬祖有發展「悲暗觀光」的可能性嗎?
「……過去,金門馬祖處於世界冷戰的關鍵地位,『戰地』之名承載著無以名狀的悲情,它們是戰場上的『英雄』,『英雄』所付出的代價,是血淚灌溉出來的木麻黃。金門、馬祖有必要也有責任讓世人知道他們所經歷的痛,並藉此讓人們深刻的體悟到戰爭的殘酷與無情,更加體會到生命的可貴與和平的無價,所以,金門、馬祖可以,也有必要發展『悲暗觀光』」。
寫到激動處,淚水和著鼻水不由自主的竄出,想起民國84年(1995年)│中共試射飛彈那年,緊張的情勢籠罩著自由地區,原本安逸的生活亂了步調,移民的移民,囤糧的囤糧,窮困如我們,該如何是好?小兒剛出世不久,難道就此讓他遭遇人生之大難、備嘗舉世之苦痛?不行、不可以,但渺小如蒼海一粟的我們,蚍蜉之力,只能以無限的恐懼與悲哀,等待著命運的擺佈與操弄!只能祈求上蒼給予無助的母親最大的幫助:莫讓妻離子散、莫讓生靈塗炭!莫讓血淚成河!
還好,上蒼聽到我們苦苦的祈求了,我們免於一場世紀大浩劫,終於,我們放下了胸中那塊恐懼的石頭,我們也更加體悟到上一輩們的傷痛,尤其身為人母的我,感受更是深刻。
記得小學時,老師講到823砲戰:「有一個人被砲彈打中了,腸子流了出來,他趕忙抱著自己的腸子,死命的往前跑……。」
「啊!」全班驚聲尖叫!多可怕的場景!
不管描述的真相如何,在我心裡,總是忘不掉。
大二那年暑假,和同學一起參加救國團舉辦的「青山梨山武陵健行隊」,在山中行走數日後,我們落腳在武陵農場。正享受著農場裡百花爭艷的美景時,領隊突然把大家集合在大廳裡,以沉重的口吻宣佈:
「各位同學!這幾天大家都過著山中無甲子的生活,沒有報紙、沒有電視,所以全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現在,很不幸的要告訴各位,有一件重大的事件發生了,那就是│在昨天,共軍已經攻佔金門了……!」
「啊!」如晴天霹靂,一瞬間,眼前一片黑暗,驚懼哀慟同時襲來,我由啜泣而不禁放聲大哭。當下,唯一的念頭是:我要回去!我要馬上回去!
「她是金門人啦!」一群圍觀的同學對前來關切的領隊說著。
「喔!對不起!我只是開開玩笑,對不起!」
「什麼!」我止住了哭泣,生氣中帶著莫大的歡喜,悲痛之情頓時消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慶幸的喜悅!
之後,我偶爾提起此事,同事長輩笑說:
「傻瓜!回去做什麼!果真如此,妳慶幸人在台灣都還來不及呢!」
我搖搖頭,不懂、他不懂!我真的無法想像一個人獨自存活在台灣的感受,不管是生是死,我都想跟家人在一起。
「只是玩笑!」多好!雖然生氣開這種玩笑,但也感謝他讓我以開玩笑的方式經歷生離死別的「切身之痛」。然而,多少人經歷的,卻不只是個「玩笑」!
也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懷吧!看到基隆老兵的落寞、泰北山中殘廢的孤單身影,心是痛的(一棟長方體水泥建築,佇立在台北基隆的山上;類似的建築物,也被蓋在泰北的山中,裡頭,住著戰爭後存活下來的老兵及戰後無家可歸的老人)。他們曾經是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壯士豪傑,離鄉背井,在槍林彈雨中盡忠報國,如今,形單影隻、膝下淒涼。想到大時代開的這個「大玩笑」,是玩笑嗎?若是,那就是個令人痛徹心扉並且極其殘酷的「玩笑」!
金門以「戰地」之名,名揚國際。神祕的戰地色彩,吸引開放後的好奇人潮。但「戰地」所負載的,是夜夜道不盡的血與淚……。血淚中交織纏繞的恐懼與不安,總是緊緊地圍繞在本地的金門人與駐防的所有官兵身上:防空洞、民防坑道、壕溝、碉堡、反空降樁、軌條砦……,就是最好的寫照!
小朋友看到防空洞,不明白那是什麼,我會告訴他,那是我們保命的地方。
記得小時候,天氣悶熱的夏天,大人們總是把餐桌、椅子移到天井來,全家就在星空下享受晚餐,多愜意啊!是吧?是的,但在單號的黃昏時刻,即使晚餐提前了,也總會在進餐的當口,被突如其來的砲聲嚇住,匆忙間,扔下碗筷,拚命的往門口的防空洞跑。在那裡,集結了附近的幾戶人家。大人們把小孩趕到洞裡深處,自己守在洞口,大家在擁擠的洞內屏息以待,不敢吭聲。
二聲、三聲、四聲的砲彈聲呼嘯而過,大人們由此判斷砲彈落地的遠近。「好了!安全了!回家吧!」經驗老到的長者總是帶頭宣告戰況,引領著慌張未定的老老少少回家繼續享用晚餐。
隔天,各地的災情就會在左右鄰居間傳了開來:某某人躺在床上被炸傷了腿、某家的廚房被炸了一個窟窿。或者是我們一到了學校,發現教室多了一個大洞……。這就是持續了二十多年的「單打雙不打」。
有人笑我,怎麼那麼容易受騙!我只能說,因為我聽過砲聲、躲過砲彈。而我的長輩們,更是在戰火中哭泣、挨餓、不知所措!我們沒有悲情嗎?我們的悲情比不上228嗎?不!沒有聲音並不表示沒有悲情,我們的悲情是兩岸三地的悲情,我們的土地上,有我們金門在地人的血、有台灣子弟的血、也有來自大陸敵友不同立場的將士的血。在那可悲的年代,兩岸三地在這小島上兵戎相見,創造歷史│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悲情不是用來當索債的籌碼,悲情是用來喚醒世人的良藥。民國93年的「金門碉堡藝術展」,我們看到來自外國的朋友錄音聆聽、我們看到很多人眼眶泛紅,我們的故事感動了他們,我們的痛他們知道,這就是了,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人是未來的格達費,我們將拯救多少利比亞人於水火!
我不能說,悲情的闡述可以感化每一個人,但我們期願藉它喚醒人們心中的善端,讓可悲的愚蠢與殘暴,被智慧與仁愛所終結。所以,「悲暗觀光」之於金馬,實是責無旁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