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公文走進辦公室，一位年長卻風韻猶存的大姐迎面而來，她是我母親的老朋友。看見我，她眼睛一亮，笑問：「妳媽媽最近怎麼樣？還在幫妳帶小孩嗎？」
　　我微笑搖頭。孩子已經上小學，母親只偶爾幫忙接送，其他時間可忙著呢！我細數著她的行程：平日在菜園除草、種菜，早晨打太極，一週兩次擔任社區志工，晚上還要練南管，假日又到教會協助，生活充實得令人羨慕。
　　母親生於民國四十九年，幾年前從工作三十年的機構退休。那年，她才五十五歲，辦公室裡眾人一片譁然。在普遍認為「至少做到六十五」的職場文化中，她的決定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
　　「工作太累了，想休息一會。」她說這句話時，就如同說明天要去市場般平靜。有人問我：「妳媽媽已經存夠退休金了嗎？」我只能搖頭。千萬的退休金談何容易，她只是憑著微薄積蓄，毅然決然結束朝九晚五的日子。
　　退休後，她先接手照顧我剛出生的第二個孩子。全心全意帶孫，對她而言比上班還辛苦。每天，我將孩子送到娘家，下班後再接回。有時，我假日自告奮勇想自己照顧，卻很快受不了吵鬧，最後還是把孩子送回阿嬤家「躲清靜」。直到孩子上幼兒園，她才真正迎來屬於自己的自由。
　　有一次，社區開設南管課程，母親原想替我報名，見我婉拒後，自己反而興致勃勃地參加。她從學習古譜開始，「乂、工、六、士、一」，讀法是「tse、kong、lio、s、i」，一筆筆註記在歌詞旁邊。她的歌聲帶有一點鼻腔共鳴，有時聽來有種「欲語還休」的婉轉，像細細訴說心事，格外動人。她後來甚至學會彈琵琶，每天練習，就如同當年大學自學吉他一般執著。社團也非常用心，從初學到演出無一不包，後來還赴大陸與南管團體交流。
　　除了南管，她也持續太極拳的練習，從學員成長為能帶課的老師，甚至登台演出。她並非天資過人，只是靠著一次又一次重複練習，讓二十四式深植身體，成為肌肉記憶。她還曾期盼孫子能一起練太極，可惜小孫子蹦蹦跳跳，隨便比劃，始終無法引發興趣。
　　每當機構的老同事聽聞她的近況，我總能看見他們眼裡閃爍著一絲嚮往。她把退休後的歲月編織得豐富自在，健康也更好，頭痛的發作次數大幅減少。現在許多年輕人也嚮往早點退休，渴望把自己「F.I.R.E」（意指「財務獨立，提早退休」）當大家還在爭論要存多少錢退休才合適時，媽媽多采多姿的退休生活促使我思考：年齡只是數字，退休金只是底氣，而生活的飽滿度才是最重要的事。
　　離開辦公室前，大姐輕聲說：「真羨慕妳媽媽啊，真好，真好。」
　　我點點頭，心裡滿是驕傲。她終於卸下肩頭多年的重擔，終於能專心地，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