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對一個人的第一印象，真實地遇見時就已稱不上了。
我國中時讀到了張曼娟的《海水正藍》，裡面女主角的名字我此生是忘不了的—杜春泥，裡頭還提了一首龔自珍的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多麼一個詩意的名字，此處的詩意終於不是抽象的了，它真是活脫脫的從詩裡幻化而成的芳名，她有一頭不食人間煙火的烏黑長髮，有貓一般的雙眼；空靈的眼，她是冷冽的白，又是天真爛漫的白，是海水正藍時波光粼粼的白。在給她的名字定下印象後，讀起來似乎她真是這樣的人，就算惱怒的發脾氣我也覺得那是仙女的生氣。
不過話說回來，小說中的人物都是與名字符實的，《紅樓夢》中的薛寶釵聽起來就是個好媳婦兒名，「寶」這個字就是安分的，有點豐腴的，好脾氣的，「釵」字又像在為她辯護，她雖是安分的，可是是極美的。林黛玉聽起來就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尤其是那個「玉」字，是虛美的，柔弱的，易碎的，膚若凝脂的。若小說中的名字跳脫了虛擬，會是怎樣的呢？
我曾想過給我女兒取名為春泥，但若這樣仙的名；配上一個俗氣的姓氏，實在是給作賤了，陳春泥，翁春泥，王春泥，仙氣全散了，甚至是難聽到了極點，聽上去是帶有泥土味兒的女子，這下真是如其名，真成了春泥了。
同樣土的還有這一樁，小時候我總聽不慣自己男性化的名—陳中觀，整天鬧著要改名，父親含笑地問我要改成甚麼名。我記得這一幕的，父親站在走廊盡頭那間碧綠的浴室裡，平滑得透的青瓷滿了眼眶，上頭雕著橘黃的小雛菊，陽光滲透進來，塵埃飄揚，像小水母浮在這碧藍的海裡，小雛菊也成了海葵。我在海的外面，用雙腳抵著樑柱；背脊抵住身後的粉牆，將自己浮在半空中，浮在千萬隻小水母的蓋上，我興奮地邊跳下來邊應：「陳彩虹！」我不記得我父親當時是否有笑出聲，不過我想他應當的，他說：「可是『中觀』是一把通往極樂世界的鑰匙，等妳老死了，菩薩聽了這名就為妳敞開大門。」許久許久我不再嚷著要改名。我當時可真土得很，「陳彩虹」這名字儘管搭上一個仙的姓，恐怕也仙不了的。。
我的名「中觀」與姊姊的名「止觀」都是藏傳佛教的書名，父親有天玩笑地說：「妳現在已經出版了一本書了，我期待再看妳出第二本。」我還來不及納悶，他手上已拿起書大聲地朗誦書名，邊讀著他自己也笑—《中觀論頌》。父親就是這麼一個童心未泯的男人。
高中時讀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女主角的姓名—白流蘇，聽上去是風塵的美，是毒辣的鮮紅色，是小性兒的，是心機的，也有貓一般的雙眼，但是是野貓的眼，一雙城府、世故的眼。流蘇本是我最喜愛的元素，用在名字裡也妥當，它果然是帶點脂粉味兒的美，就連用在衣著上也是使壞的，這裡擺那裡盪，不安分而美艷。脫俗與世俗；清麗與豔麗—杜流春，我將許她，作為筆下我最喜愛的女子，她是偏哪一類的貓呢？我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