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千天了，我失去自由以後。
掐指一算，我也不過才中年，卻已經被這裡的海水摧殘成什麼樣了，也許人類在海水中下毒，使人意志頹喪的毒，或者使人衰老的毒，我覺得自己成為了我從前最不想成為的那種魚——屍居餘氣、缺乏理想，我漸漸地不知道自己還對什麼事情狂熱，也許是死期將近的那一天，或者是有一個大地震，把這裡的強化玻璃都給震碎，然後把我們也都逼上絕路。我初來到這裡時，也像那些瘋狂地少年一般，無所不用其極地計畫著逃亡，重返那片富有生命力的太平洋，有時候我還挺欣慰在這個生態中還有年輕的魚，否則我將會忘記自己曾經也年輕過。聽見他們在人工山洞中竊竊私語地討論著無邊無際的未來，我所看見的只是前方沉浮著的浮游生物，還有一個巨大且精緻的沉船。
年幼的魚愚蠢而不諳世故，他們只關心餵食的時間，我打從心裡羨慕他們，無知真是一種幸福啊；青壯年的魚是我最厭惡的魚，也是我最喜歡的，他們既自大又狂妄，總是夢想著那片不切實際的汪洋，但……總是充滿理想的一群魚，即是那毫無實現的可能，我幾番勸他們莫再虛妄，他們便貶低我，說我昏聵，說我賣國，說我不知上進，其實我只是不想看見有任何一條生命進入忠烈祠。至於中老年如我的魚，別說了，我所剩餘的就只是像飼料一樣的一成不變，像造景一樣的死氣沉沉，像海水一樣的空洞。我已經徹底放下了悲傷，但顯然也同時失去了快樂的能力，我是缺乏情緒的一條魚，甚至一點也不怨恨人類了，好可怕，我到底成了什麼模樣了。
每天都有大批的遊客來這裡看我們，人類實在是很奇妙的動物，為什麼會這麼需要觀賞動物呢，我聽說他們都是付了大把的錢才能夠進來，我以為奇怪，難道人類世界都很醜陋嗎？難道他們的世界缺乏美缺乏到需要捕捉我們來觀賞了嗎？若真是這樣，他們還真是可悲，我從前在海洋裡都能夠看到五顏六色的奇景，鮮血也似的珊瑚礁、款款搖曳的海葵，以及陽光穿透下婆娑的海水，啊，我逝去的過往……我時常夢見自己仍熟睡在那個美好的家鄉，我恨不得這個夢永遠不要醒，讓我睡死在夢中也好，然而好夢由來最易醒，睜開眼睛面對的又是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以及一雙雙巴瘩巴瘩朝著我猛看的雙眼。
不要問我失去了什麼，不如問我僅有著什麼，僅剩只是一雙一眼望去就能望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