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
時代的倉促、破落,以及凋零的傷懷,延展出人的一種念舊的執著,儘管經歷了幾千次四季的遞嬗,我能夠堅定的、而且亙古不變的,是從心底湧出的溫熱而明確的愛。
我喜歡那條充斥著青草、牛糞,以及太陽的味道的小徑,我曾經坐在腳踏車的後座上與媽媽倚著蟲嘶歌唱,我們一同摘下路旁的蘆薈塗在手上當作護膚品,那冰沁的觸感,足以冷藏最燙的愛和最新鮮的回憶。幾年過後,我已經能獨自騎著裝有輔助輪的腳踏車與姐姐奔馳在小徑上,我們一同輾過無數顆榕樹果子;一同馳向那個終點的溜滑梯,直至向晚的餘暉催促著我們,才見兩個小人影依戀地離去。我們總是說,再五分鐘吧!然而,我們從來不知道五分鐘究竟是多久,也許那條小徑會給我們答案,也許五分鐘就是像它一樣漫長。
再更久以後,我已不再是那個貪玩的小孩,我不再仰賴輔助輪,我能夠靠自己平衡;我不再走那條小徑,而改成走鋪著瀝青的大馬路;終點不再是溜滑梯,而是補習班。隨著年歲的增長,這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至於我對於那條小徑的懷戀,就如同冬天裡書桌上的一杯熱茶,擱久了,也就冷了。
一天午後,我閒適地慢跑在離家不遠的路上,溶溶的落日給了人一種不踰矩的衝動,於是決定大膽一回,棄原路不走,漫無目的地慢跑在充滿未知、驚奇,以及不安的路上,胡亂跑了一陣,峰迴路轉,竟被我遇上了——那座溜滑梯!愣了一會兒,多麼不真實的感覺,那真的是童年裡的那座溜滑梯嗎?落日在它的上頭倒塌,如今的它是多麼的滄桑、可憐以及骯髒,不!不是的!不是它醜陋,一切都是夕陽!是夕陽的錯!我狂跑離溜滑梯,我知道,上面就是小徑了,我聽見的不是鳥鳴,而是震耳欲聾的施工聲,還有工人們撥放的搖滾樂流竄其中,曾經整條路上就只有這麼一間水泥的農舍;裏頭還豢養著一隻老母雞,如今它已成了廢墟,卻多了好幾幢磚砌成的平房,門外還養著兩隻暴躁的小型犬對我這個入侵著咆哮著。那間農舍就好似一位誤闖入學生專車、身上還帶有體味的老人,引來人嫌惡與笑罵。再次走過這條小徑,它已是面目全非了,我望著路的盡頭,我只是一個人疲倦而已。
面對著繁榮無可避免地席捲而來,農地一畝一畝地給吞了去,弄得我也不由得不隨之翻滾了去,等風平了,浪靜了,徒留我茫茫然的、帶有一個曾經的記憶。眼睜睜地望著大時代的變遷,儘管痛心疾首,但這就是世界的秩序,我能夠、而且唯一能做的,就是拾起農舍前的一階落花,彷彿又再次回到……那條兒時的小徑。
有一種東西,我以為自己已經將其忘卻了,但是偶爾的莽撞使我發現,原來它仍是那樣的明晰,像太陽、青草,以及悅耳的蟬鳴、難聞的牛糞的存在那樣的明確。淚水淌過我的臉頰,不知是淚水溫熱了我,抑或是那個深層的、屬於那條小徑與我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