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略顯淡然的眼眸，定定望向窗外，深情再難解滿目的花團錦簇；花開花落皆有時。那稍稍佝僂的身軀，微微前傾，不知會不會又拉到幾處傷疤。這是我的爸爸，那鐫於心海深處，沉甸甸的感謝。
從一個不及成人高的女孩起，我便常跟著爸媽全金門四處奔波，樹蔭下，張大小小的眼，拚命尋找，珍惜他們於各牛羊豬圈間一閃而過的身影，濃郁的酸味也絲毫逼不退腳步。目光游移飄動中，捉不定的，是他們忽上忽下穿梭的步伐；探得明的，是心底幾番蕩漾成曲，搖曳的心旌。
「啊！好臭！」只見媽媽終於回車上，回瞪我帶笑的眉眼，一把擰過滲滿汗水的毛巾：「賺錢養家嘛！」後又雙雙望向窗外，似乎沒完沒了的後續工作中，爸爸持續奔走，大手粗重的揪著飼料包一提，便沉沉的負到肩上，微蹙的眉睫，一絲不苟的神情，數十年如一日的嚴肅，在他身上，竟是尋不著丁點四季的痕跡，除了黝黑粗糙的皮膚上，想像著不規則的斑點如墨散開，綴滿難以言明的辛勞。
但肅重層巒的另一面，卻也有斜陽相映的和煦，有清風拂過的體貼。「多吃一點！小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話音未落，我面前盛滿白飯的碗裡便又落下一隻殼與頭部都剝得乾乾淨淨的蝦肉，目光順著望去，只見那雙黑褐帶疤的大手不再抓著飼料包，而是俐落細膩的剝著掌間鮮紅欲滴的蝦子，須臾，餘光又落下一粒鮮彈飽滿，笑語則緊逐爸爸柔和而專注的神情，看他眉間土坡跟著滑落、夷平，舒展開來，是溫暖，是喜悅。
「就叫你愛護身體，偏不聽是不是……」病房裡，日光燈慘白的光線映得爸爸更顯憔悴，眉鋒鎖得愈深愈緊，終是因長年勞苦與輕視身體而拖累了健康，媽媽滿含焦慮，斷斷續續唸叨出一絲絲顫抖，而我在旁盯著爸爸嚴重水腫的身軀，驀地發現，無論手肘、腿部、腿部、膝蓋，被重物輾過，受銳器劃傷，各式各樣的傷口瓜分了他的軀體，有些結著厚厚的痂，有些兀自綻出內裡肉色漫出血絲，彷彿再多看片刻，便要被吸入那種種慘痛而不堪回首的工作意外中，何況護士手中，健康報告上，紅字如冰天霜地間梅落成雨，綻成一片慘淡的豔麗。
墮入無邊無際的心海，雙眸也暈開深深的黯淡，沒有細密泡沫作伴的茫然，獨自在墨黑中載浮載沉，是再無力自責此刻的無措。不自覺的輕聲呢喃：「怎麼會……怎麼會這樣……」頓時，只是啞然。
破窗而入，鳥兒啁啾低低閃動眸中煙波如縵，依稀可聞，是一粒粒鮮美蝦肉落下的每一刻，一次次負著沉沉飼料包的臂膀，晃漾激盪，便再消化不下，承擔不住的記憶，循著粼粼水光，我也將尋回那些遲遲忘了說的話。
以生命擔起的，是一家生計；以真心細釀的，是半生關愛；以愛為名義，經營一生的家，似一條永不回頭的河流淌過，是淚光下不曾言明的，沉甸甸的情。而今而後，我償得了多少？又抓緊了幾分？只是怔怔望著眼前漸顯老態的爸爸，灰白雙色夾帶著黑，縷縷銀絲交錯，盤據在髮際。我也有了信心，伴他往後餘生，韶光荏苒，讓我守護您，一生一世的愛，由衷地難以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