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風呼嘯，三、四月的霧為金門掩上一層輕薄，面紗彷若朦朧之外凝結，金門人心中，苦辣香醇的歲月。雨點般砲火染紅了素靆蒼穹，抹紅了山河大地，更暈紅了無數憑欄秋波。胡璉將軍的偉岸背影，火光裡似乎更為深刻，斷井頹垣中驚覺，滴滴淚水入土化作的甘甜。將軍的號令未歇，金門寸寸黃沙，已襲上一身蓊鬱的翠衣。遍野的高粱承載，一枝枝歷史茁壯，一葉葉生命的精粹。是烽火的熾熱、是豔陽的暖意、更是風的沁涼，有牛隻漫步的腳印，有玉露偷閒的香氣，更有島民笑與淚的滋潤。清泉流過綠色的衣裳、匠心的眉間，漸漸濃醇、強烈，伴隨著碎嘴的風，芬芳遠播，香遠益清。為鄉土帶來無與倫比的光榮與風采，讓一座貧瘠之島，變作欣欣向榮的美麗金門。
　　風，調皮地穿過一棟棟古色古香的閩式老房，騎上馬背、挑弄燕尾，推送著街頭巷尾的叫賣聲、拉扯著鄉間鄰里的寒暄問暖，伴著花露的清香，吹到天上、吹到每個角落、吹到家家戶戶的耳裡，也吹進我甜美的齠齔年華。
　　金門高粱醇香四溢，我雖未能體驗一啜，卻從大人們痛快豪爽的表情與吐息，依稀聽見金黃圓潤爆裂的清脆，聞到裂縫衝出的馨逸，看見杯底映出的苦澀與笑顏。「蓮花指、輕舉杯；深入喉、舒展眉；重擲杯、讚好酒」，一杯好酒似乎能在一瞬間讓所有的痛苦都煙消雲散，化作薄薄的霧。觥籌之間，用濃濃的酒沖淡慘慘的愁，用微微的笑緬懷青春酸酸的癡、甜甜的痛。重重一吐，好似一切壓力，都隨風而去，一聲讚嘆的吆喝，真是暢快淋漓。
　　然而，這杯療癒痛苦與壓力、激昂心緒與志氣的酒，卻不是消弭一切創口的靈藥仙丹。它只是將心裡的愁苦壓抑，將心中的傷疤轉移，刻印在肉身之上。當心田腦海的濃霧隨風散去，軀體中的精力與能量也隨之被掏空捲走。只留下瘦弱見肘的身影，靠著更濃烈的酒精，模糊雙眼，矇騙心靈，日漸蠶食著飄搖的健康與生命。
　　高粱酒貴為金門三寶之首，自是為金門帶來了史無前例的榮景。數不盡的行旅聞香佇足，不遠千里就是為了一嘗遐邇馳名的金門高粱。它的魅力帶動了整座島嶼的振興，昔日的荒野，猶如高粱生長般叢生出一片一片的水泥森林。人口愈發集中，金門愈發繁榮。可是，當人們只看著地面上愈發膨脹的成就，沾沾自喜時，卻不知一切的繁榮，都來自於地下甘甜的侵蝕。那曾經源源不絕，用千萬滴淚換來的甘甜，現今卻成為交易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彩色籌碼。濃濃的酒氣為金門掩上了一襲輕紗，不只悄悄鏽蝕了人體、魅惑了人心，還變本加厲地掏空了鄉土之下深深的羈絆，更是殘暴的四處撒下無比沉重的負擔。
　　韶光荏苒，光陰似箭如梭，伴隨年齡的增長、心智的成熟，我對高粱的看法也不斷轉變。從一味的驕傲與推崇，到現今不時苦苦思索，這如同與魔鬼交易般的選擇，究竟是否值得？
　　無意的提筆敲擊著充滿裂紋的木桌，咄咄出神。突如其來的轟然巨響，俄頃將我拉回現實，是窗外一行汗馬車飛馳而過，雞、犬、黃牛隨之相應而歌，辛勤的農人們也探出頭來觀看眼前的景象。從他們眼中，看不出是疑惑、是緊張、是驚喜，又或者是期待與感動。趴在窗台前，我凝望良久，即便車隊早已離去，適才的聲音與畫面仍舊縈繞著我。我赫然一凜，也許對金門人來說，從來喝高粱就不單是為了美味，從來種高粱就不僅是一種與先進、與繁榮的自損交易，從來就並未如此膚淺，這些都只是一種附帶的成本與價值，顯露於外的表象。高粱的成長取自大地為我們攢下的晶淚，經過豔陽、甘霖的養護，成為杯中滴滴的精華。從酒水裡反映出的，是金門的苦辣、金門人心中的辛酸與不甘、是金門的歷史、是金門的每一天。好酒的回甘，讓人們舒眉輕哂，那不是對傷痛的逃避，更多的是對過往的放下，是一幅笑中帶淚的豁達。記憶從未消散，歷史何曾泛黃，只不必終日將自我囚在過去，躊躇毋前。風霧未斷，人生不止，未來尚在眼前。我將眼光投向前方，期許也能在一頁頁的粱田中，留下自己的一筆塗鴉。
　　跂足一眺，粱田已是金黃一片，夕陽餘暉之映，更勝汪洋大海。我想像自己高舉酒杯，一尊但酹向年。金門的光景又再暈紅了眼眸，濕了三寸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