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似傾瀉的流泉，頭頂的每片葉子都迸著金黃的水花，打落在眼睫上，微瞇著，自這片透徹的光幕中望去，天空是高遠而不容一絲雜質的藍。
　　近午的太武山，很靜。間歇的蟲鳴鳥囀，學童疏落起伏的嘻笑聲，在望不見盡頭的緩坡上，時光流得格外慢而悠長，背景是一片青山遠黛，那是我國小的最後一次校外教學。
　　二百五十三公尺，這是太武山在群山環繞的台灣地圖中，渺小的定義與存在。這座全金門最高的「山」，是我無論從島上任何一個角度、任何的定位望去，總能覓見的山影，或一抹濃綠，或一片黃褐的泥沙半露，旁插的怪石嶙峋，更顯出一派莊嚴肅穆。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爬太武山。班導師帶著一班學生，緊隨導覽員的腳步，踏在較平緩的登山步道，隊伍拉得很長，或談笑，或奔逐著打鬧，老師會不時提醒著別脫隊，清點人數，看著腳步歡快的學童一個個掏出餅乾糖果分享，陽光如雨點淌落童稚的面容，一張張笑顏，頓時燦爛更勝朝陽，時而炫目，時而安靜。
　　途中不時有蝴蝶擦肩，一路花草枝葉並盎然，樹影下綿延著生機，再繞過林蔭蔽日的圓環，步伐間枯葉吱吱輕響，夏初的蟬鳴清遠，似自千百年前旖旎而至的旋律，古樸中，才緩慢記起，意識到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多麼厚實，這座矮小的山，也曾是數十年前歷史刻寫的信箋，字裡行間，有滄桑，有感慨，也有大義凜然的沉重。
　　這座小小的山，曾是島內軍民唯一的掩護。
　　金門地勢平坦，只剩太武山內部縱橫交錯的坑道，和海拔不到三百公尺的遮蔽，山道旁的荊棘與仙人掌，同史實的進程不屈不撓了數十載，甚至鐵絲網，或偶見的一角土牆，一條蹊徑，樹影覆蓋著這片軍事重地，曾望遠，佈防，策略與地形考量，這裡灑滿了血汗與淚水，直面槍林彈雨。而今，還需要多少人聲與踏訪，才能喚回那段佚失的歲月？還等著多鉅細靡遺的紀載與回顧，才能彌補回憶的空白，情緒的瘡口？
　　歷史，從不是課本裡三兩行帶過的流程，而是一段段人生交錯成的鴻篇巨帙。等待黎明的黑暗，有無數為歲月塵封的笑與淚，有對信念的執著與追求，有用生命貫徹的態度或犧牲，每份情緒，在時光長流中聚合，偶爾滯留，卻也在下一個岔路前漸遠，底下或許是曾經的煙火人聲與文化。而太武山，是歲月分流前的據點，它見證，它觀望。
　　思緒流轉間，山道又拐了一彎，視野頓時清明廣袤，頭頂枝葉恣意的裁切出藍空的輪廓，朝陽似又上揚了幾分，而轉過身，微仰起頭，便看見不遠處，「毋忘在莒」四個絳紅大字沐著陽光，在石碑上閃閃發亮。
　　佇足，遙望。想像當年蔣公周身戎裝，英姿煥發，為這座島嶼披上最堅實的戰甲，為這塊土地負上最沉重的期待，那一刻，是沉重，也是熱血澎湃；是不留退路，也是充滿希冀的；是悠遠，也是神聖光明的。多少信念浸透了石紋，烙刻著前塵種種，鎮在這一寸蒼翠，一寸沉痛，哪怕覆上塵灰，風霜盡遠。二百五十三公尺，這是我凝睇歷史的距離，石碑前五公尺遠的仰望，是歲月如潮水漲落的履跡。涼風習習，帶走了幾分沉默，又送來幾分釋然？
　　跟著導覽員的路線，下一個拐彎，已是終點。踩在黃土裸露的地面，從樹林形成的巨大窗口，微微俯首｜｜自山腳下蔓延，良田一畦畦圍著農舍與溪河，未成熟的高粱田翻捲綠浪，零散的樓宇與大樓，更遠處的海際線與長空連起蔚藍一片，一輪旭日高掛，陽光是歲月不經意傾倒的小酒壺，村舍籠罩在微醺的暖黃中，視線所及，韶光靜好。
　　海印寺前的香客聚散了幾輪，山頭的熙來攘往復歸平靜，只剩清香與陽光交融縈繞，風過林梢，捲起行者歸去的步伐，只是步步回首，顧盼間，幾分深沉，幾分眷戀。我在這方悠遠的歷史間徘徊，在一圈圈年輪間剖析故事的軌跡，細數年歲的推移，每一個場景，都發生在這座不起眼的山嶺，每個細節，都是加深居民與這片黃土山地的歸依與回憶。
　　此刻，它不是低海拔的山，而是最堅實高大的堡壘；它不是台灣小百岳中登錄的一個名詞，而是歷史最深刻的標記與重量；它不是一個確切的定位，而是每個居民心中，安定的原因，生活的信仰，與記憶的倒影。
　　心中無端漫上一股清遠與踏實。這方蒼翠，因人心的歸屬而綠意盎然，陽光如瀑，柔化了歷史的輪廓與稜角，四季又輪轉了幾回，時間會撫平每一段難以放下的傷疤，無論二百五十三公尺或二千五百公尺，只要信念恆在，高矮，又有何妨？
　　坐上遊覽車前，迎著登山步道的起點回望，初夏的驕陽已為整座山林覆上金黃，在這個清風宜人的季節，沿著公路，我任思緒駛過歲月長廊，流連間，微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