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軍令
　　步一營營輔導長
營長的心意已決，一切依戰備規定處置。這三人當然不能例外。
我相信師長、旅長也是這樣的意志，身為軍人，只能貫徹長官的意志，服從是軍人的天職，軍令如山，說的就是這些。
這三個「難民」或許有預感這是人生最後的掙扎，他們克服了最初的恐懼、憤怒與哀傷後，就極力為自己辯護。或許他們只是按照事先模擬演練過的劇本，演一齣戲？甚至還編出越南難民這種故事，真令人驚奇。
我們對於越南背景知識嚴重不足，驟然聽到這些說詞，完全無法評判其中的真偽，只好靠直覺判斷，或者說，是靠我們事先擬好的結論下判斷。這是很無奈的，試問，誰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對這三人的說詞做出有理有據的分析與結論。
越南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印象中曾在莒光日電視教學中看過，那裡的人民爭先恐後的逃離。大金門也曾有越南難民登陸，那群人運氣好，登陸的地點或許不是第一線陣地，或許那時有投誠條款，或者是司令官特別通融，不以戰場失職人員追究防衛人員，也可能是—總之，那時的狀況單純平和多了。
　　現在我們的狀況不同了，自去年十二月，司令官召集各師師長在擎天廳開會，強硬指示，對於海岸登陸或滲透人員，一定要先處置，不可任其上岸，否則相關人員以戰場失職論罪。長官的命令如此明確，對於狀況的處置，就沒得通融了。
既然不能在上岸前先行處置，就要在上岸後處置。我們的搜索、審問，都只是想為這最終處置，找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來結案。眼前，我們沒有找出什麼好理由。
營長聽了我的報告後，沉思好久，不停的摸額頭，才道：「以前我只遇過漁民，從沒遇過什麼難民的。這還是頭一次，真是—唉！」
嘆了氣，他搖頭：「記得四年前水匪結訓月，那時我在師部當情報官，步五營抓到水匪，他媽的人壯得像一頭牛，三個士兵都還鎮不住，我說你守規矩，我們送你軍法，三、五年你就能回家了；你不守規矩，我他媽一槍斃了你也沒事。他乖乖的承認自己的身分，是坐漁民的機帆船靠近我們，再跳下海游過來，像那樣就好處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今晚這批人，你說，像水匪或民兵嗎？偏偏這種濃霧天氣，船靠過來，你還真不知道船上躲了什麼鬼，你不先動手，行嗎？你動了手，怎麼縮手？」
我只能安靜聽著。
「外面的霧還沒散吧？」營長自己有眼睛，為何還問我，也許是心思太亂了。
「霧還沒散。」我答。
「這三個人，你說算是華僑還是算難民？」沒等我答話，營長自己答：「都算吧！」
我想起莒光園地曾介紹澎湖的難民營，那裡頭收容了很多難民，全是從越南逃難到海上，被海軍或漁民撈起送過去的，好像由一個「救總」的單位或是澎防部在管理。電視上還播出難民被救上漁船的畫面，更震撼人的，是報導中說《南海血書》的那群人，也安置在那裡。說是流落荒島人吃人的那群人……還記得幾年前有一次到金防部開會，也曾聽處長提起金門的部隊救過越南難民，還上莒光教學被表揚了一番。
我把這件事說給營長聽。
營長搖頭，說：
「現在司令官不同人了，你管他們是不是難民？是不是華僑？像上次大膽的事，把人救起來送到金防部，結果呢？指揮官被拔，連、排長以作戰失敗送軍法論處。司令官對去年十二月大金門金東師后扁地區讓匪船靠岸，匪民登陸這件事，刮了幾次了，只要一開會，就拿出來罵，營長都被撤換懲處，還要留下臭名，有夠倒霉。」
我點頭：「我們問這麼多，也沒挖出什麼事證，白費我們時間。」
「我帶幾名軍士官上船搜索，也沒有結果，連個武器也沒有，通訊器材也很簡單，找不到證據能證明他們具有軍人或民兵身分。又是木船，也不是鐵殼船，船又破舊，引擎也老，怎麼看都是沒有武器裝備的漁船，大概是這樣才沒辦法逃開我們的驅離射擊。」
營長又發了一陣牢騷，說他當主官八字不夠重，才倒霉遇到這種狀況。還說昨晚十一點時請示旅長，旅長很生氣，要他「依戰備規定，看著辦」，後來旅長到現場來刮了他一頓，要他明早天亮前，「人船都要消失」，不能讓太陽照到一點痕跡。
「人船都要消失。」我還是覺得困惑：「這三人該怎麼辦？我們莒光日教學說得那麼好聽，什麼收容多少難民，什麼人道主義，仁義之邦，難道我們不能照做？」
「能放嗎？船都炸了，人都殺了，怎麼放？你把死去的人都喊醒啊！」營長提高聲調：「你放過任何一人，這件事就無法封口，事後怎麼收拾？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眼前只能速戰速決了。你要是放回他們，讓共匪知道，一定到聯合國去告死我們，這件事，鐵定沒完沒了。」
「可是……」
「你他媽還相信莒光日電視教學講的那些？表面上說得好聽，實際上，誰做得到？對岸共匪還和你講人道嗎？你聽這些人講的，是誰派出公安堵他們？把他們逼到我們的水道來？就剛好是這種濃霧的日子，共匪不是要借刀殺人，再嫁禍給我們？肏，這些沒人性的共產黨。我們怎麼知道船上的人是解放軍還是難民？我們當然依戰備規定，警告驅離射擊，再靠近就摧毀，誰來都一樣。」
剛才聽了他們的陳述後，我變猶豫了：「莒光日教學報導過，有不少越南難民就像是『南海血書』裡寫的一樣，在海上到處漂流。我們政府的立場，不是接受他們嗎？」
「你怎麼死腦筋？問題就是依戰備規定第一線陣地，不能上岸。」
我聽出營長語氣間的不耐，但是那三人的影像始終盤桓在我的腦海，我不得不為他們多講幾句：「人命關天，有請示過師長嗎？」
「師長要旅長處理，旅長的指示就是這樣：『人船都要消失。』難道還不夠清楚？身為革命軍人，我們要面對現實。」
「他們三人若是百姓，我們用軍令來對付他們，在國際法上會不會有問題？」
營長沉默了一陣子，才喃喃的說：「國際法……那他們擅入戰地呢？」
「對我們來說是戰地，對他們來說，就是海洋、小島，他們不懂誰的領土，越南難民哪會懂這些？」
「問題是，他們進入我們的戰地，就得用我們的軍法處置……好吧！我再向旅長報告，做最後請示。」
營長遲疑的騷騷頭，才撥打電話，接通後，他把我的想法說了幾句，旅長那頭似乎很生氣，營長接著就不斷的答「是！」
　　掛了電話。營長低哼了幾聲，對我說：
「你也看到了，旅長一直刮我，說我再不馬上處置就一定被軍法審判，一生前途就完了。你別再說了，就依命令處置，重點是對外一律封口，絕不能洩密，若最後事情爆開了，那些人的身分就定調為中共民兵，我們對外一律稱這些人是民兵，知道嗎？」
「是。」我只能點頭。
「基於保密需要，最後善後工作，不再新增支援人員，以原班人馬處理完畢，再統一要求封口。我馬上派兵器連連長到庫房協同步一連連長押走人犯，並且要步三連帶幾名弟兄在沙灘上處置這三人。」
定案了，這三人……我步出碉堡，黑暗的霧中有海濤起伏的沙沙聲，像在耳畔嘩嘩低語，一陣濕冷，應該是霧爬上我臉頰吧！前方的沙灘在黑暗中掙扎，想從海水的喧嘩中掙脫，卻只有腥味從那裡逃離。
那腥味把祕密說得太多了。
我一直說服自己：這三人撒謊，他們不是越南來的華人，他們是民兵，武器早被他們丟入海中滅跡—這樣我舒坦了一些，偏偏三人的聲音一直咬著我的耳朵，我甚至感覺到三人的魂魄在掙扎，三人的眼神與動作活生生在我眼前。
我想起六、七年前的往事，那時我在大膽島北山任連輔導長，有一次海邊漂來一團東西，我起初以為是共匪的海漂統戰物品，遂命令士兵用竹竿撈上岸來，才知是衣物，我好奇搜尋那些衣物的口袋，搜出了一件捆包過的證件，裡面的文字不是中國字，像是羅馬字拼音，拼出來的音卻不是中國語言，完全看不懂，我問那些大專兵，大家也說不像中國用的拼音，不久我到小金門辦事，在東林街上遇到一位同學，兩人聊起來，同學說他連上有一位外語系畢業的大專兵，號稱懂多國語言，也許能看出端倪，兩人找到那名大專兵，那兵一看就說是越南文字。
「越南那麼遠的地方，這衣物那能漂那麼遠？」我疑惑。
同學回我：「臺灣海峽有黑潮，就像海上的高速公路，越南難民那麼多，若是船破人亡，這些衣物、屍體被漂入臺灣海峽不足為奇。」
那時我才想到海邊據點偶爾發現的浮屍，可能不全然是中國來的。我與同學也聊起處理浮屍很棘手，撈上岸還要消毒、挖坑埋他們，萬一有傳染病不得了。
「那還不是最囉嗦的，」同學補充說：「萬一發生什麼靈異事件，常來纏著你，你說怎麼辦？」
「那就要為他們蓋廟了，人死了靈魂還會苦苦跟著肉體嗎？」
「屍體在大海漂，靈魂哪捨得下這身皮囊？還是守得緊緊的吧？說不定還不相信自己死了呢？當然這是我瞎猜的，我又不通靈，你聽聽就好。」同學最後道。
今晚的狀況，比處理浮屍要麻煩多了，上岸的有活人有死者。若照同學的說法，死者的靈魂會緊緊守著身體，那麼現在沙灘上不是有十幾個惶恐的靈魂，守在自己的屍體旁，疑惑的對著自己的肉體，疑惑的看著我們。那幾個嬰幼兒的靈魂會不會驚恐大哭？他們一定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讀軍校時教官說我們是正義之師，我們對敵人的戰爭，是一場正義與邪惡的戰爭，是一場為了堅持正義的戰鬥。我多少次慷慨激昂發言，大罵共匪邪惡、共黨暴政。站在邪惡對立面，我很輕易的相信自己站在正義的位置。現在我卻懷疑：只因為站在邪惡的對立面，就是正義了嗎？
　　海上有槍聲響起，被霧浸濕的槍響既厚重又老成，或許又有漁船越界。我走向沙灘，暗處中出現兩名持槍的士兵，向我敬禮問好。我才意識到，在墨暗的沙灘四周，許多士兵持槍警戒著。
劉三
　　如果被太陽追上屁股的話，就一起把你們埋進坑裡。兵器連的石排長命令我們加速挖長坑，深度要有一個人的身高，最好能通到地心；寬度嘛，也要有每個人的身高，總之，要埋和自己身材一樣的人，該多深就要多深。
我太疲憊了，手腳已經打茫了。
為何不命令工兵營派怪手來支援？三兩下的事，卻要勞動我們這些步兵，我們永遠猜不到長官們想的是什麼？反正長官們愛說步兵沒有幹不了的事，除了生孩子。而且步兵和螞蟻一樣多；步兵比一般人多一根賤骨頭。　
沙灘沒那麼好挖，它有水蜜桃的皮肉，卻有鐵的心。
石排每一句話都符合狗官的風格，他站高高釘我們說：你們一群軟腳蝦，有沒吃飯啊！再挖深一些。裡面有黃金，挖出來都給你們。你們知道這個坑洞是別人的新家嗎？你挖一個鳥洞，是要他們每一天灌海水灌到飽嗎？
　　我知道我知道。狗官你知道現在是三點多嗎？我們晚餐吃一半就被捉來支援，我們餓肚子沒喝水，撐開眼皮揹著夢在挖土的咧。
最後的槍聲剛結束不久，那時我持槍在外圍警戒，沒看清子彈如何衝出槍管，黑夜披著布幕遮遮掩掩，不過那煙硝味還是溜進我鼻子裡，衝進我的腦門，我隱約看到三團人影倒向大海的方向。再往前幾秒鐘，三道陰影向海邊移動，向那艘繫著他們命運的諾亞方舟，那座最後的堡壘，據說只要再往南方航行一日夜，就能載運他們通往自由的國度了，為了自由，生命與愛情皆可拋，莒光日教學也說，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貴。
那三道影子向前走著，突然背後槍響，瞬間轟倒他們，三人都嘗試再站起身來，但後面的子彈再次轟倒他們，其中一人還想要翻動臉頰，但被沙子的手腳捉住了。我奉命持槍靠近一些，看到他們背後的鮮血很生猛的奔跑起來，一副要跑到海上去報信的樣子，只是很快被沙子絆住，陷入溫柔的輕撫，而失去力氣。
我瞇眼打盹，把沙地鏟得疙疙疤疤，那幾聲槍響一直纏著我，我每次呼吸都能嗅到幾絲焦燒味。
不知道鍾敬仁開了幾槍？
更早之前，連長集合我們，要我們之中敢扣下扳機的人站出來，可以放返台榮譽假。鍾敬仁那時拉了一下我的手，我搖手拒絕。
　　連長說，從背後開槍，絕不會對上他們的眼。這夜這麼黑，開槍的人會有六、七人，沒有人會看清是誰開的槍。開完槍，馬上離開現場回據點休息。
這是榮譽，連長說，許多人一生沒有一次榮譽假。連長對於榮譽的定義和我不同，在這裡，他們定義的榮譽才是榮譽，我定義的榮譽只是個屁。
我想我退伍後，每一天都也放榮譽假，才不會傻傻來開這一槍。
　　鍾敬仁又偷拍我的手腕，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槍枝的手勢。
　　「你，」連長指鍾敬仁：「幹嘛！你想放榮譽假嗎？你來打一槍，我放你假，還提早一個月升你一兵，要不要？」
（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