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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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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叔走到景成民宿的主建築外,指著兩層樓高的民宿正面:
「這棟洋樓是我爺爺留下來的,因為是兩層樓以上,也有人叫它番仔樓,如果是一層樓,就叫番仔厝。哎呀,我講了那麼多次番仔,實在是超級政治不正確,你別在你的影片提到這個啊。」
何方莞爾:「好。」
成叔繼續說:
「你看它的正面中間是往前凸的,所以這是出龜式洋樓,如果正面中間往內凹,則是塌壽式洋樓。我們金門的洋樓,大多是金僑事業有成後,返鄉定居時或是經由僑匯的方式,從閩南地區找有名的建築師來改建家裡。金門的洋樓是光宗耀祖加上庇蔭子孫的象徵,所以有各式各樣、中西合璧的裝飾。
「像我們家二樓頂端的山牆,就刻著雙龍拱仙女的圖案,二樓正面外牆上,也有麥穗形狀的雕刻。你在其他洋樓,也會看到孔雀開屏和牡丹花之類的中式圖案,或老鷹和大象的西式圖樣。我們金門人很重視宗族向心力,除了建洋樓,很多金僑賺錢後,也會整修家廟宗祠及祖墳,像瓊林的蔡氏家族,甚至還有祭祖專用菜單呢。」
何方想起那五菜一湯,猶如聞到沙茶香氣般笑著點頭,並轉向院子內單獨立著的裝飾柱——
那柱子約為兩層樓高,一樓高度的部分為基柱,二樓高度是約為兩倍真人大小的巨型人偶石像。那塑像造型相當特別,包頭巾、蓄鬍子、身穿軍服,還拿著一枝槍。
他指向高處:「我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雕像。」
「這個以印度錫克教人為造型的塑像,也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在東南亞時稱這些人為孟加里,並雇用孟加里當華人會館的警衛。回金門後,他立起持槍的孟加里塑像,象徵孟加里將繼續守護我們,而在金門其他洋樓,也有端著元寶替主人帶來財富的孟加里,或吹奏樂器頌揚主人成就的孟加里。」
「為什麼它這麼新?」
「因為它是我爺爺的寶貝,我爺爺說如果守護我們的孟加里壞掉,會有厄運降臨,所以一定要好好照顧它。他還留下各種修石像的膠和刀片,如果我沒好好維護孟加里,他可能會來夢中罵我哩。」
「有錢真好,連雕像都可以花這麼多心力照顧。」
「這可是賣命錢啊,對於下南洋,我們有句俗語叫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十個裡面,有六個在海上就死了或客死異鄉,有三個留在海外,只有一個衣錦還鄉。沒下南洋的太太們也很辛苦,除了照顧公婆孩子還得種田,有的先生會在南洋再娶,有的就算先生沒再娶,某種程度上也算守活寡了。」
成叔凝望遠方,聲線變得柔軟:
「我爺爺在一九四四年,被日本人強行派去修築機場。那個工作非常累,日本人又只發很少的米,他只好自己帶醃蘿蔔乾去充飢,做不好還會被處罰。最後他實在受不了,只好逃去印尼,從船公司的打雜小弟幹起,慢慢升上小船船長,再從小船船長變成大船船長,然後在一九六○年創立自己的船公司。」
「真厲害。」
「不過他開公司沒多久,壞事就接踵而來,先是印尼跟馬來西亞發生軍事衝突,他的公司被迫斷航只好修改航線。」成叔紅了眼眶:「我爸才過去幫忙沒多久,一九六五年印尼又發生很糟的事,我爺爺只好把公司關了回來金門。」
何方感受到成叔語氣中的悲涼,雙眼跟著溼潤起來:「現在這裡只有你一個人住嗎?」
「對,我的爺爺奶奶跟爸媽都過世了,哥哥姐姐到台灣工作,很少回來。」
「為什麼他們很少回來?」
「他們覺得台灣是賺錢的天堂,去了天堂誰想回來呢?只有我喜歡在凡間踏實過日子。」
成叔擠出喜色:
「不講這些了,院子裡的機車是給你們用的,鑰匙在櫃台自己拿,車子有問題的話倉庫有修車工具,也可以自己拿。五月六月都是雨季,出門記得帶傘,最重要的是,來金門一定要好好放鬆,享受這裡悠閒的步調。」
成叔將嘴抿成一字形:
「不過有件事要特別小心,不然你會哭著回去。」

床底下,沒有屍體。
矮櫃裡,也沒屍體。
衣櫃裡,除了衣架沒別的東西。
每回住進旅館,何方都會將所有隱藏空間掃視一遍,若房間燈暗,他會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從不同角度照射檢查,若有較高的櫃子,他甚至會站在床上高高躍起,確認櫃子上方是否藏著物品。
不過這房間太小,東西太少,眨眼間便翻完了。他覺得不過癮,又跑到公共浴室。浴簾敞開的淋浴間、略帶水漬的大圓鏡、擺了香皂盒的洗手台、缺少蓋子的垃圾桶,他左看右看發覺沒什麼好翻,只能掀開馬桶水箱蓋,瞧瞧裡頭是否有死蟑螂。
一無所獲的他決定到民宿附近閒逛,此處是金門最熱鬧的金城市區,但他並未加入湊熱鬧的行列:
他在模範街沒隨觀光客走進掛大紅燈籠的貢糖店,反倒在街屋的紅磚牆面尋找密道入口;到了清金門鎮總兵署,他未坐上衙署大堂的案桌扮判官過乾癮,卻在一群研議國事的清朝官員蠟像間繞行,觀察是否有真人混入其中;當邱良功母節孝坊旁排起買蚵嗲的人龍,只有他細瞧這座清朝牌坊上,是否被後人寫下「XXX到此一遊」。
在以上幾個地方,他都不時想起成叔的警告,頻繁拿手機出來瞧。
手機一直未出現成叔說的異狀,也沒有任何來電,直到回民宿的路上,才冒出嗶嗶聲響。
他的臉微微抽搐,所有人都打手機與他聯絡,只有一人會傳簡訊給他。
他以顫抖的手將手機舉到眼前,讀完後垂下眼眸,長長吁了口氣。
「你這個不孝子,別忘了我花多少錢養你。」
這兩句話宛若漩渦,將他捲入沮喪的黑洞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重新抬眼。
簡訊文字遭到刪除,但它們已烙印在心版上。

「隱藏版優惠來囉。」
成叔端著冒煙的盤子過來,將菜餚擱在餐桌:
「在這裡我會免費供應三餐,你就不必為吃飯的事擔心了。吃吧。」
何方點頭道謝,背如木板僵立,即便方桌對面的成叔與陌生男子已張大嘴巴滿口是菜,且每道菜皆散發誘人色澤,他仍未舉起筷子,而是默默觀察眼前金色龐克頭、身材魁梧的男子。龐克男的上下睫毛有如畫了眼線般濃密,壯碩二頭肌幾乎將黑色短袖T恤的袖口撐爆,胸前的骷髏頭正以深邃眸光凝視何方。
他應該也是外地來的遊客吧。何方心想。
成叔指著菜盤笑說:「我煮的是金門海鮮大餐,你先吃點高粱嗆蟹開胃,這個螃蟹是用我們金門的高粱酒醃漬,雖然現在不是盛產期比較小隻,但味道還不錯。」
何方偷瞄龐克男,對方正忙著挑碗裡的蟹肉。他迅速夾起一塊帶辣椒絲的小蟹,送入口中細細咀嚼,辣味蒜味及淡淡酒香在舌尖上跳起舞來,他猶如走入時光隧道回到從前,心湖漾起幸福漣漪。
「這個炒沙蟲也是我們金門特有的,沙蟲是海裡的蚯蚓,膠質很多,不過我自己炒都會失敗,硬得跟橡皮筋一樣,所以我想吃就來找成叔。」龐克男吐舌的動作有些孩子氣,與他的凶狠打扮形成反差。
我們金門?難道他是外地回來的金門人?何方咬下炒沙蟲,豆芽菜、芹菜與沙蟲的爽脆口感,使他嘴角上揚。
「會失敗是因為你沒遵守四快原則:挖得快、洗得快、炒得快、吃得快,我小時候常趁退潮挖沙蟲回家煮,所以對挖得快很有心得。」成叔爽朗地笑。
「成叔在我們這兒是大神一樣的存在,我遇到困難都來請教他。」龐克男喟嘆:「最近困難可是多到爆炸。」
「沒問題,把炸彈丟過來。」
「今天又有人來叫我不要拚觀光,說觀光客帶來噪音、垃圾、髒空氣,而且有些老鄰居為了搶生意翻臉,把金門純樸的民風都破壞掉了。」
成叔點頭:「這樣的聲音從沒停過,以後也不會消失。有人希望大賺觀光財,有人覺得福利夠好了只想安靜過日子,要在改變與不變間取得平衡,的確需要很大的智慧。」
「是啊,但如果不拚觀光,現在駐軍人數那麼少,那些本來靠軍人賺錢的,就會一個接一個倒閉,就算不倒閉日子也是苦哈哈。不過我想拚也拚不到哪兒去,政府說要觀光立縣,進度卻慢得要命。」
「這也沒辦法,光是金門大橋,從二十年前就說要蓋。」
成叔秀出一本封面印著「本島與離島:重大建設施工進度之比較」的藍色簿子,打開後是滿滿的剪報。剪報以透明膠膜蓋住,在日光燈反光下,何方無法看清所有字,只見到〈金門大橋一波○○一波又起〉與〈金門大橋=○○浮橋?〉等報導標題。
成叔嘆息:「這個研究我做了好多年,不知道還要做到什麼時候。誰叫這座橋很皮,每次選舉前都會浮起來,選舉後又沉下去,動工這麼多年都沒蓋好,還因為施工進度嚴重落後,跟廠商解約重新發包。唉,遠在金門的我們也只能盡力催政府,耐心等待,然後求老天保佑了。」
小蔡拍桌:「我常常在想喔,這座橋要是給對面蓋的話,應該早就蓋好了,才不會拖拖拉拉一堆狗屁理由。」
「你這話到外面可別亂講,別忘了你的身分。」
「對對對,我出去要收斂一點,那就讓我在這兒講個爽吧,狗屁金門大橋!狗屁金門大橋!」
何方微笑聆聽,撕開千佛手貌似手掌的粗黑外皮,將鮮美貝肉吸進口中,並咬下充滿蛋與石蚵香氣的石蚵煎,再喝幾口清爽的花蛤湯解膩。
他平靜地問龐克男:「請問你是在觀光發展協會工作嗎?」
「我比觀光協會還包山包海,我是這兒的里長。」
里長!何方暗暗驚訝。
「看起來很不像喔。」成叔笑道:「他爸是以前的老里長,過世後換他出來選又選上,因為他爸外號是老蔡里長,我們都叫他小蔡里長。」
小蔡里長咯咯笑:「我爸對里民都很了解,不要說每一戶有幾個大人幾個小孩,就連養了幾隻狗幾隻貓幾隻兔子,他都一清二楚。」
他指向成叔:「我爸常說成叔年輕時體格很好,還喜歡飆車耍帥,他那時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友,後來不知為什麼分手了。」
成叔苦笑:「都我的錯,誰叫我是不婚主義,怕耽誤人家只好分手囉。」
「我爸生重病前也是一直催我找對象,不過我覺得時間還沒到,自由自在地多好啊。」小蔡雙手在空中畫圈。
「話說回來,我們這區的里長年紀通常比較大,而且都很穩重,不過他爸人緣太好,所以他才三十歲又這麼特立獨行,還是選上了。」
「別糗我啦。」小蔡摸摸左側鼻翼的洞:「我本來還戴鼻環,當里長後就拿掉,我已經很收斂了。」
「不然開里民大會時,所有人會一直看他鼻子,無法專心。」
「是啊,而且拿掉鼻環也有好處,擤鼻涕就不會那麼痛了。」
談笑間,盤底已朝天,成叔收拾碗盤往廚房走,何方與小蔡跟上。
成叔將髒盤放入混濁水盆:「把碗盤放進洗米水中泡過後,擦完洗碗精整疊放在水龍頭下,一個個沖洗時,流下的水可以沖洗下方碗盤不會浪費。再加裝噴灑式水龍頭,就能用少少的水把碗洗乾凈。」
他撐大雙眼:「雖然危機暫時解除,但我還是要小心維持金門的命脈。」
小蔡笑道:「你都退休了,職業病還是沒改。」
怎麼又是命脈?這又是哪種職業病?何方擰眉:「謝謝你的招待,我來洗吧。」
成叔將右手的菜瓜布遞給何方,再把洗到一半的盤子從左手換到右手給何方。
何方憶起成叔收房費時,先把右手鈔票換到左手,再伸右手接錢的動作:「你好像喜歡把東西換手,上次收房費也是。」
「不是喜歡,是習慣。在印尼,左手是不乾凈的,握手、接東西或拿東西給人都要用右手,雖然我沒在印尼生活過,但從小只要我跟人交際用左手,都會被爺爺用印尼華人的口音罵,說這種的一個動作是不對的,我要好好跟你講一講。」
成叔笑言:
「幸好我不是左撇子,很容易就適應了。」
「你爺爺是回教徒嗎?」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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