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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點閱率:2,758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的心裡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在風裡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那兒去。
吹啊吹 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 飄過千萬里,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孟庭葦以清亮嗓音,平鋪直敘述說一個簡單卻哀傷的故事。那故事隨著歌聲與單純的伴奏鑽入何方耳朵,在他顱腔擴散。
他進入江曉玲母親的角色,想像她每回播歌時暗暗拭淚的側影,想像她垮下又重新挺起的背脊,想像她夜深人靜時被惡夢驚醒、卻發覺現實比惡夢更殘酷時,痛徹心扉的哭喊。
他眼眶泛紅,細聲啜泣,大聲悲號再擦去眼淚。
他不想被人見到脆弱的一面,即使心中傷痕累累。
登門拜訪前,他設想過多種可能的情境:被大聲驅趕、被拒於門外、被請進門喝杯茶再請出去……。
對方會願意告訴他事件的全貌嗎?他無法肯定,但他必須盡力去試。
拿著成叔給的地址,他騎車抵達水頭聚落。此處與金門其他區域不同,保留了許多古宅,放眼望去,幾乎全是閩式古屋及各色洋樓。據說這裡的歷史源自宋朝末期,當時有漁民在此搭建草屋休息,之後的元朝則有李姓、黃姓等氏族前來開墾並建立家廟,接著又出現其他氏族,形成多姓聚落。
何方穿梭於白牆紅瓦之低矮老屋間,經過用來抵禦盜匪的得月樓時,還仰起脖子,觀察三樓四樓牆面上的槍眼與屋頂的垛口。
草地的泥土味夾在晨風中竄入鼻孔,他打了個噴嚏繼續騎行。
一棟雙層粉紅色洋樓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瞧著前方圍牆的巨幅紅布條時,有位年輕女孩自牆內衝出,他連忙剎車。
「先生,要不要來杯奶茶?」女孩的尾音上飄。
何方瞅了眼她手中的紅色紙杯,再對照圍牆的紅布條。兩者上頭皆繪著毛澤東戴紅五星軍帽之頭像,並印著大大的「毛澤東奶茶」及「時代要變,奶茶要變,命運才會改變」等字。
他的眼睛雙雙往前凸。
女孩擠出娃娃音:「這是特調奶茶加58度高粱酒,很好喝喔。」
「不好意思,我不能酒駕。」何方問:「請問妳知道這附近有個叫陶文鳳的人嗎?」
「我是從高雄來金門打工換宿的,不清楚耶。那你試試蔣介石特調嘛,是奶茶加上金門石花凍,不會太甜喔。」
「不用了,謝謝。」何方掏出成叔給的紙條:「請問這個地址是在附近嗎?」
女孩完全沒看紙條,對何方眨動扇子般的假睫毛:「我看你都熱到流汗了,石花凍很消暑,還有豐富的膠質、維生素B跟碘,可以養顏美容,你真的不來一杯嗎?」
眼看雙方各說各話缺乏交集,何方一溜煙逃跑,留下女孩在背後大喊「你別走嘛」。
他騎過一間間古厝,在花花綠綠的彩釉磚間尋找門牌時,還得留意別撞上屋前大大小小的盆栽。從這些花卉樹木,他能大致得知屋內的居住景況:土質溼潤且生意盎然的,主人多半健康;土壤龜裂的,主人可能旅行去了;半枯萎的,主人可能病懨懨;全凋萎的,主人若非搬家大略已與世長辭。
他依循遞減的門牌號碼,穿過題著「總集福蔭」與「備致嘉祥」的古屋,最終停在一棟番仔厝前。
就是這個地址沒錯。
他仰起脖子,望向門上匾額的四個大字——
怎麼會是這種地方?
他瞬間變了臉色。

  「水頭教會。」
  何方輕聲唸出匾額上的字。
  他向裡探頭,大廳擺著一張講台和幾排整齊鐵椅,椅子約有五十張。廳內空無一人,嶄新發亮的講台、鐵椅、白牆、冷氣機、捲起的投影螢幕,與陳舊的木門、菱形花紋地板產生強烈對比,恍如在一個舊世界裡,創造了新世界。
正當他猶豫是否進去找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從屋內深處傳來,那笑聲洋溢著青春熱情,順著溼熱空氣滑入耳中。
笑聲落下後,響起的是細碎談話聲:「欸,過去一點啦」、「我已經很過去了」、「你兩邊手要動一樣快,要不然很像跛腳」。
聽起來像一群青少年。何方跨過門檻,朝大廳深處走去,方才的笑語聲如海浪般澎湃起來。大廳再過去是塊約六坪大的空間,他趁著熱鬧混入人群中。
五六位國中生年紀的年輕人立於胸部高度的布幕後,拉動絲線操縱手中戲偶。那些戲偶尺寸不一,高度約到操偶者的膝蓋至大腿處。它們並非孫悟空或關公之類的傳統戲曲人物,而是留長髮蓄鬍、穿寬鬆長袍與涼鞋的耶穌,其他包頭巾穿長袍的外國男女人偶,及一隻兩耳聳起的灰色驢子。
何方估算江曉玲的母親應是五六十歲,但環顧周圍,卻未見任何年長人士。他問拎著耶穌人偶的女孩:「請問陶文鳳在嗎?」
女孩眨了下眼睛,笑著點頭:「她好像去廁所了,你等一下喔。」
「好,謝謝。」何方瞧著這群年輕人排練,他們似乎是生手,戲偶常不規則地搖頭晃腦,當耶穌騎驢時,操控耶穌人偶的女孩手往上提,絲線會碰到操縱驢子的男孩。當男孩手動起來,耶穌會跟著大幅晃動,無法安穩騎驢,屢屢騰空。
「不行啦。」女孩嘟噥:「這樣陶媽不會讓我們過關。」
「而且她會要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男孩將手臂打開,不去碰觸耶穌人偶的絲線,卻反使驢子跌了一跤。
「你們練得怎麼樣啦?」沉穩女聲自背後傳來,男孩馬上蹲低拾起驢子。
是她?何方轉身,看見一位身材細瘦勻稱、留俐落旁分短髮的女士朝他們走來。但那女士貌似四十多歲,與陶文鳳年齡不符。
「陶媽,有人找妳。」女孩指向何方。
「你找我嗎?」陶文鳳眼中閃著晶亮光采,綻開燦爛笑顏。
何方直眉瞪眼瞧著對方,他以為自己會遇到面色蠟黃、眼角下垂、哭喪著臉的「被害者」,不料對方只擦了淡淡口紅近乎素顏的臉,非但未顯陰霾,反倒由內而外透出好氣色。
搞錯了吧。何方一時間擠不出話來。
對方又笑出一朵花:「你是不是想問他們為什麼排練這個?」
「嗯。」何方急忙找台階下。
「他們是在準備暑假福音隊的表演,我們之前都是直接用演的,這次嘗試用傳統的傀儡戲來演出。傀儡戲在金門曾經很盛行,過年、結婚、祝壽跟成年禮這些場合,都會請傀儡戲劇團演出,厲害的師傅甚至可以操控三十多條線的戲偶。其實正統傀儡戲的口白應該要用泉州古語,伴奏要用鑼、鈸和嗩吶這些傳統樂器,不過對孩子們來說太難,所以我們是用國語演出,放音樂伴奏。」
「原來是這樣。」何方終於回神。
「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有,方便私下請教妳嗎?」
「好啊,我們進去聊。」陶文鳳指向隔壁房間。
何方隨陶文鳳進房,渾然不知自己將得到的並非解答,而是更多的問號。

何方啜了幾口茶,吃了兩顆裹芝麻粒包紅豆餡的炸棗,卻跳過一整盤貢糖。
他告訴陶文鳳,他是來金門取材的YouTuber,閒聊幾分鐘後,才進入正題。
「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想請教關於當年的案子。」
「當年的案子?你是指……。」
「對,就是妳女兒的案子。」何方細聲說,預想對方可能會翻臉或掉淚。
陶文鳳維持微笑,以手托著下巴凝視遠方:「你想知道玲玲的事啊。」
她的聲息悠遠綿長,恍如來自另一個時空。
定格於原地的她的臉,漸漸化為另一個女人的面容。那女人長了對柳葉眉,眉間有顆淺咖啡色的痣,她眼眸流瀉出溫柔光輝,輕喚著「方方、方方。」
何方倒抽一口氣,猛眨眼睫,女人又變回陶文鳳。
陶文鳳輕聲說:「關於玲玲的事,我只想說一切都過去了,沒什麼好談的。」
何方張口結舌:怎麼辦?我要怎麼讓她開口?
「你不喜歡貢糖嗎?要不要吃一口酥?」
陶文鳳吐出話語時,臉又化為方才那眉間有痣的女人,女人問道:「方方,你不喜歡貢糖嗎?那我煮沙茶麵給你吃。」
沙茶麵!好想念又香又辣的沙茶麵。何方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靨,點了點頭。
「你這麼喜歡一口酥啊。」
女人的臉又變回陶文鳳,陶文鳳笑著將整盤一口酥遞給何方:「這我自己做的,孩子們喜歡新口味,所以我做了抹茶、柳橙跟蔓越莓的。」
何方咬了口蔓越莓酥:「你不想談玲玲沒關係,但妳可以告訴我,凶手為什麼會在一年後突然被抓嗎?」
陶文鳳低頭沉吟,有隻蟑螂從她鞋邊溜過,何方還來不及瞪眼,她已抬腳往蟑螂踩去。啪地一聲,她優雅舉起腳尖,用面紙包起爆漿變形的蟑螂,再將地板的汁液與鞋底擦拭乾淨,最後按幾下精油噴霧瓶,以薰衣草的芳香驅逐臭氣。
她從椅子起身,脣角上彎:「跟我來。」
何方怔怔地隨著她步出辦公室,排演的學生們已不見蹤跡。他們穿過靜悄悄的大廳,走到種了許多綠色盆栽的院落中。
她昂首指向天空:「你看那朵雲是什麼顏色?」
何方頓住:「好像是白色。」
「你為什麼用好像這個詞呢?」
「因為不是純白,還摻著其他顏色。」
「像是什麼?」
「我也不會形容,就是雜雜的感覺。」
陶文鳳睜大雙眼。
「那你有看到紅色的雲嗎?」
「紅色的雲?」
「是啊,玲玲出事後,每次我一抬頭,都會看到天空有朵血做的雲,我不甘心唯一的女兒就這麼死了,也不甘心殺人凶手還逍遙法外。」
何方仰起脖子確認,驚覺雲中那混雜的顏色逐步變得立體,好似不斷蔓延的血絲。
陶文鳳嘴角勾起笑意:「新聞不是寫說我趴在玲玲的冰櫃上喃喃自語嗎?」
「對。」
「那時我不斷跟玲玲說,請妳一定要幫媽媽,讓媽媽順利找到凶手,讓媽媽為妳報仇。」陶文鳳搖頭:「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身為一個牧師,我竟然不是跟上帝禱告,反而求女兒顯靈。」
她再度望向天空:「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朵血做的雲就不見了,所有的雲都變得好白好白。這樣也好,心情輕鬆多了,也不會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何方注視著陶文鳳鼻梁高聳的側臉,她深褐色的眼珠在明亮天光下微微瞇起,淺橘紅色的雙脣呈現柔和上彎弧度,像極了一隻曬著太陽的幸福貓咪。
何方點點腦袋,平靜神色下有千軍萬馬奔騰。
她真的釋懷了嗎?還是只是強顏歡笑?
他在她臉上搜尋偽裝的蛛絲馬跡,思路迅速轉動:
除了新聞那些粗淺的介紹,過去到底還發生了 哪些事?為什麼凶手會在一年後突然被抓?
他皺眉思考,將嘴撇向一側:
該不會江曉玲真的顯靈了吧?

憤怒的群眾將金門地檢署門口擠爆,與手持警棍盾牌的警察對峙。
「壞人趴趴走,好人死光光!」白髮老人大喊。
「壞人趴趴走,好人死光光!」眾人跟著大喊。
「蘭嶼不收核廢料,金門不收強姦犯!」白髮老人振臂高呼。
「蘭嶼不收核廢料,金門不收強姦犯!」眾人也振臂疾呼。
何方從人群最後方往前擠,身體如變形蟲扭來扭去,不僅被刺鼻汗水味包圍,手臂也沾滿旁人黏膩的汗液。
各種各樣的面孔以不同角度進入他眼中:眼鼻因用力而歪斜的、雙目呆滯無神像機器人唸著口號的、眼神逡巡於左右同伴間的、悉心戴上假睫毛妝點紅脣的,儘管他們整齊劃一喊著口號,何方卻從其表情、妝扮、肢體語言,大抵判斷出誰真心痛恨陳明德,誰想藉譴責罪犯突顯自己的正義感,誰趁機宣洩生活中的挫敗,誰又想掙得短暫的舞台與光環。
好不容易擠到最前方,他左右扭頭,透過人頭間的狹小縫隙尋找目標。發現一撮尖起的金色頭髮後,他撥開人群走過去。
小蔡里長又穿著那件貼身的骷髏頭黑T恤,毫無贅肉的好身材顯露無遺。他手持大聲公與手寫海報立於隊伍前方,但並未帶領大家呼喊口號。
何方站到小蔡旁邊,喘著大氣:「請問成叔在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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