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功嶼上閒逛時，陳明德偶爾也會蹲下，凝望在水邊覓食的八色鳥，伸出食指數牠們身上的棕、白、黑、青、紅等顏色。他也會仰起頭，觀覷頂著黑色羽冠棲息於樹枝的冠郭公，每當牠們做出一節一節的漸進式轉頭時，他會將雙手摁在頸後，模仿對方動作。
　　但他最常做的，是沿著木梯爬上三層樓高的瞭望台。何方留意到，陳明德爬樓梯時總是緊握扶手緩步徐行，非常謹慎。
　　每當陳明德站在瞭望台眺望遠方時，何方盯人盯得累了，也會將眸光放遠，凝視前方一大片的石蚵棚架。但他極力避免望見對岸的廈門，有時不慎越過雷池，胸臆便被酸澀滋味填滿。
　　陳明德只有一日未去登島，當天不知什麼原因，他六點四十才出門，並直接到派出所報到。
連續跟蹤數日後，何方決定翻找民宿櫃台的資訊箱，在金門旅遊地圖、金湖海灘花蛤季、金門坑道音樂節等各式傳單中找到潮汐表，並研究潮汐時間：
　　他發覺每次漲潮退潮的週期約為十二個小時又二十五分鐘，所以每日大概有兩次的漲潮退潮。不過因每個週期超過十二小時，每天能登島之乾潮時間都會往後延。
　　比如六月三日的時間為：
　　乾潮 05:05 ／滿潮 11:41／乾潮17:03／滿潮 23:13
　　到了六月四日，時間往後挪：
　　乾潮 05:44／滿潮 12:19／乾潮 17:40／滿潮 23:55
　　而適合登島的時間為乾潮前一點五個小時至乾潮後兩小時，也就是說，若乾潮時間為早上五點，那麼登島時間則為凌晨三點半到早上七點。
他也察覺，陳明德登島時手中總握著一張紙，上島時間也抓得極為準確，總是提早抵達海濱，頂多等個十分鐘海水便退盡能夠登島。看來那紙很可能是潮汐表。
　　他更發現，對方從不在黃昏時的乾潮登島，或許是因會遇到天黑。對方皆是早晨上島，逛到接近報到時間，下島後直奔金城派出所，準時在早上七點報到。
　　報到完後，陳明德會在金門各處閒晃，他對人們紛紛走避的行為並無太大反應，只有在察覺自己成為話題時，才會以開山刀般的眼神砍向旁人，換取清靜。下午五點他會再到派出所報到，接著又四處兜風，半夜才歸營。
　　陳明德每日早晨登島的風聲也迅速傳開，起先的兩三天仍有不少居民及觀光客登島，接著人益發稀疏，只剩零星觀光客。就連成叔都拿「里儂我儂」的群組畫面給何方看，小蔡在那兒發了數則訊息：
　　「各位里民小心，早上千萬不要去建功嶼，除非你想跟殺人犯約會！其他時間最好也別去，尤其是天黑後，要是他哪根筋不對換個時間過去，你就中特獎了。」
　　「男性們也不要掉以輕心，畢竟殺人犯在獄中待了二十幾年，吸取獄中的日月精華，也認識了各路狠角色，難保他不會想越級打怪，把你們通通幹掉。」
　　「聽說殺人犯每天很早出門，到半夜才回家，大家在路上如果看到紅白橫條，不要猶豫，閃就對了。」
　　小蔡並附上陳明德戴紅色全罩式安全帽，穿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與黑鞋，將車停在金城海邊步道起點附近的相片。
　　何方並未聽從警告，繼續當陳明德的影子。每天半夜何方跟著對方到便利商店繳帳單，水費、電費、手機費，即使他從未見對方撥打手機。
　　他也尾隨對方回家，對方都會將大門打開，讓霉味散去涼風進來，並對著常出現雜訊的電視喝酒。
　　竹吊燈的昏黃燈光投射在陳明德的黝黑臉龐，使他顯得落魄孤寂。他總將整排啤酒擱在紅磚地板，一瓶喝完再開一瓶，儼然要將鬱悶一飲而盡。
　　他喝到眼神渙散顏面酡紅，喝到嘴脣長了圈白色泡沫，喝到窗外的何方都聞到酒氣。無論電視中的人物笑得多麼開懷，播放的音樂多麼歡樂，他都未曾跟著笑過，只是面色寂然地將酒灌進嘴裡，宛如快樂兩字已澈底與他無關。
　　起先何方覺得陳明德相當可恨，近距離觀察後，又覺得對方很是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嗎？認識陳明德後，他經常思考這個問題。
　　他想到那些好手好腳寧願乞討也不肯打工的流浪漢，及貪圖小利落入詐騙集團陷阱的被害者，也想起那些出身貧困得走幾公里打水的孩子，和過馬路時被酒駕者撞死的輪下亡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嗎？他無法肯定。
　　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將被捲進以陳明德為中心的巨大風暴內。
　厄運降臨前往往具有徵兆，只是人們選擇忽略。
　　平時車速頗快的陳明德，今日像嗑了藥似地，騎車時快時慢：當他飆起車來，何方猛催右手油門跟上；當他緊急剎車，何方也連忙剎住；當他左彎右拐不停繞圈時，何方跟得頭都暈了。
　　不知是否因為頭昏，何方竟出現幻覺：沿著海濱騎車時，他目睹一個蹲著玩沙的男孩，男孩張嘴笑著，口裡唸唸有詞似乎在與誰交談。往前再騎一段路，男孩再次現身，這回沒玩沙，而是直挺挺站著，稚氣臉蛋浮現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愁容，眼神寒冷得猶如北極冰山。
　　何方見到這一幕，古銅色臉龐變得更加暗赭，兩顆眸子也變成失去靈魂的玻璃珠，彷彿輕輕一捏便會碎裂。直到轟隆隆引擎聲穿過耳朵，他才驚醒過來，加速追趕疾駛前進的陳明德。
幸好沒跟丟。他才稍微放鬆，陳明德便猛然回頭，以利箭般的眼光射過來。
　　難道他發現我了？何方不確定對方是否在看他，連忙東瞧西望，佯裝欣賞風景。
　　對方將頭轉回正面，催下油門向前衝，何方怕被識破並未加速，只維持原本速度，以眼尾追蹤對方動向。
　　對方很快消失在他視線之外，他雖心急，仍放鬆面部肌肉，翹起脣角。當綿綿細雨自萬里晴空落下時，他感覺陳明德已變成不按牌理出牌的太陽雨，難以理解也難以掌控。
　　雨滴在他髮絲上跳了支舞後，又隱身起來，換日照出來烘乾頭皮。在天頂灑下的金色絲帶中，一個眼熟的背影停在視線遠端，他得救似地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紅綠燈成了他的救星。
　　接下來他與陳明德玩起「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陳明德回頭，他將目光定格於開著紅花的刺桐樹；陳明德再回頭，他看向腳邊的彩繪水溝。
　　當陳明德第三度回頭時，他尚未找到聚焦處，陳明德已將一個大袋子往後扔。轉瞬間，數十顆五彩繽紛的塑膠球朝他滾來│
　　啊！他在心中慘叫，立刻用左手剎車，但車輪已碾到小球失去平衡。碰地一聲，他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等恢復意識後，才發覺全身骨頭都在呻吟，深淺不一的傷口頻頻哀號。他雙腿被機車壓住無法動彈，只能半睜著眼，微微抬起上半身。
　　陳明德早已不見蹤影，他咬著牙從口袋掏出手機，打給成叔求助。
　　成叔開著休旅車前來，把他和機車一同載回民宿，語氣滿是擔憂：
　　「要是骨折就慘了。」
＊
　　右手擦傷，右腿瘀青，右腳踝扭傷。
　　何方成了半個殘廢，站立走路上樓下樓皆需成叔攙扶，為了不給成叔添麻煩，他除了如廁，大多時間都躺在床上休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確定沒有骨折。
　　人在身體虛弱時，心靈往往也特別脆弱，即使他刻意避開負面念頭，但只要一閉眼，回憶便對他使出重拳，將他擊倒在地：
　　他想起國小六年級時，在學校跟同學玩單槓不慎摔落，造成左腿骨折無法上學，只能躺在家中養病。父親卻像是沒事般，繼續忙於事業早出晚歸，他整天未進食，餓到四肢無力胃幾乎磨出洞來，只好慢慢自行下床，用右腳跳到廚房，從空曠冰箱取出過期牛奶來喝，帶著滿嘴酸臭味入睡。
　　第二天起床後，父親仍未補上新的食物，冰箱連發臭的牛奶都沒了。他只好再用右腳跳出家門，從五樓沿著陡峭階梯跳到三樓，於三樓喘氣休息，再從三樓跳到一樓。他扶著家門外巷弄的水泥牆，在鄰居的異樣眼光中，一步一步向前跳，遇到停在路邊的機車、或堆在電線桿附近的廢棄桌椅時還得繞路，距離變得更為遙遠。
　　千辛萬苦抵達便利商店後，他用僅剩的五十元買一盒麻醬涼麵，靠著涼麵再撐一天。
　　當晚他一聽見開門聲，立刻大聲呼喚父親，請父親放食物在他床邊。父親冷冷地說「你真麻煩」，在他床邊扔下一百元，讓他自個兒出門買食物。
　　第三天他又跳著出門，跳到腿都軟了，在樓梯間踩空重摔。他想從冰冷的磨石子地爬起，腿卻怎麼也不聽使喚，軟趴趴站不起來。他只好緊握樓梯扶手下緣，如爬單槓般左手右手左手右手交替往上抓，單靠手臂力量撐起身體。當他重新站起時，身心的疲憊到達頂點，憤怒的火山瞬間爆發，鼻涕眼淚爬滿了臉……
　　煩死了，為什麼一直想到這些？何方猛搖頭，想將腦海中的畫面砍斷。
　　但那畫面卻像具有再生能力的蚯蚓，無論怎麼砍，都以極快速度再長出來。
＊
　　「請問我還要多久才能自己走路？」
　　何方坐在床上，指向包著紗布的右腳踝。
　　狹小的地方一下塞進三個男人，幾乎已無走動空間，藥膏的青草味順著電扇的風飄散，使房間成了藥草園。
　　「你多休息，少走動，大概再一個禮拜就能自己走了。」
　　成叔的中醫朋友說。
　　成叔送朋友下樓後，端了碗湯給何方。由於藥膏味道太重，直到何方接過碗，才聞到湯的淡淡香氣，那氣味帶點中藥味卻不刺鼻。
　　何方往湯裡瞧，湯頭為琥珀色，裡面加了紅棗、　　排骨及樹枝狀藥材。
　　「喝碗一條根大補湯，補補身體，排排毒。」成叔笑言。
　　何方將頭埋進碗上繚繞的白煙，先試了一小口，溫潤湯頭自喉嚨一路向下，滋潤乾渴的口腔與食道。他綻開幸福微笑，接連飲了幾口，身心溫暖起來。
　　但一想到某件事，他上彎的嘴角又垂下。
　　「你還在擔心腳傷嗎？」成叔問。
　　何方搖頭，輕輕吐氣：「我只是想忘掉一些事。」
　　「什麼事比腳傷還讓你煩惱？」
　　「我不會形容，但我就是想忘掉。」
　　「早知道我就不煮大補湯給你喝了。」成叔點向太陽穴：「應該給你喝孟婆湯才對。」
　　何方苦笑，望向窗外藍得像幅畫的穹空。
　　在棉花糖般蓬鬆的白雲間，他又目睹那朵紅色的雲。
　　「你在看什麼？」成叔順著何方的視線仰視天空。
　　「你有看到血做的雲嗎？」
　　「血做的雲？」
　　「就是那朵紅色的、像是帶著血絲的雲。」
　　成叔又瞧了幾眼，噴出笑聲：「沒有啊，難道我熬的湯藥效這麼強，讓你連顏色都分不清了？你好好休息吧，別想這麼多。」
　　成叔離開房間，何方繼續坐在床上，仰頭直覷窗外的紅雲。
　　陶文鳳是在遭遇女兒死亡這樣的重大悲劇後，才見到血做的雲，那我為什麼看得見血做的雲呢？
兒時那件可怖之事湧上心頭，即使才喝下溫熱的湯，他仍打了個寒噤。
　　陶文鳳說後來那朵雲就不見了，但過了這麼多年，我的雲為什麼還在呢？
　　說時遲，那時快，他眼前的紅雲被遮住了，擋在前方的是一個微胖的身軀。
　　成叔立在梯子上，從工具箱取出扳手，將手伸向二樓屋頂，發出鏗鏗鏘鏘的響聲。
　　「你在修東西嗎？」何方扯開喉嚨。
　　「屋頂的雨水貯留設備好像有問題，我來看一下。」成叔仰起下顎，兩顆眼珠化為放大鏡，仔細觀察屋頂狀態。
　　他手又動了幾下，張開笑口：「還好只是一個地方鬆掉，把它弄緊就好了。」
　　他拎起工具箱，迅速爬下梯子：「我都用收集到的雨水，來澆花、洗車、拖地。」
　　「你真會省水。」
　　成叔搖動食指：「我省的不是水，而是金門的命脈，而且想做一件事，本來就該盡全力，不是嗎？」
　　這話觸動了何方的心，他暗忖：我想做的事是什麼呢？
　　渾沌的思慮逐漸清晰，無神的眼眸放出光來，他凝視床尾裹得厚厚一層的右腳踝，咬住嘴脣：
　　康復後，他要繼續跟蹤陳明德。
＊
　　銀蛇般的閃電亂竄於夜空中，接連不斷的打雷聲將何方震醒。
　　由於傷口疼痛，入睡變得特別困難，他睜眼瞪著天花板等雷聲退去。不料萬物歸於寂靜後，藥膏的效果變得格外顯著，腳踝的筋絡開始躁動，吵得他難以入眠。
　　他坐起身來，左右轉動腰部，想藉活動筋骨轉移腳踝帶來的不適。頭部跟著身體晃動的同時，他眼角餘光瞥見窗外的黑影。
　　那是什麼？他定睛細瞧，察覺在院子另一頭二樓高度的孟加里石像前方，有黑影搖動。（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