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由於他的窗口朝著塑像背面,且石像為兩倍真人大小,他無法望見塑像前方的狀況,只隱約見到一個晃動的手肘。
他看了看錶,得知時間為凌晨一點四十後,大喊:「是誰在那裡?」
「是我啦。」成叔從塑像正面探出頭,以渾厚開朗的氣息說,並用手電筒照亮自己的臉。在被墨水染黑的夜幕中,他活像是浮在空中的白臉鬼。
他苦笑道:「剛才打雷打得很大聲,我趕快來看它有沒有受傷,免得爺爺來夢裡罵我。」
「它有壞掉嗎?」
「幸好沒有,修這個很麻煩的。」成叔爬下梯子。
何方點頭微笑,暫時將跟蹤陳明德的事拋在腦後,徐徐沉入夢鄉。
他根本沒料到,當他再度睜眼時,一切都太遲了。
*
月光滑過沒有路燈的海岸線,在陳明德臉上形成青色光暈。
他與撲打岸邊發出怒吼的海浪保持距離,行走於沙灘後方的堤岸步道。
海風捲起他的衣角,刮過他粗糙的臉皮,但他絲毫沒有蜷縮身子或以手護臉,而是咯地一聲點亮手電筒。
手電筒的森冷白光隨著他不安分的手,在漆黑中來回游動。他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斷了一半的門牙、發黃的犬齒、蛀蝕的臼齒,似乎都在訴說他坎坷的過往,突顯他黑暗的性格。
他狹長眼中的珠子綻放銳利光輝,從左向右掃射,再噠噠噠掃射回來,像極了尋覓獵物的獵人。
一霎時,他眼光定住,浮起的眼珠直瞪前方。在他視線末端,有位紮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女孩踏著輕快步履向前,口裡還哼著歌:
「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
她稚嫩的嗓音酷似長了翅膀,在空闊野外盡情飛翔。
陳明德抬起穿黑鞋的右腳,輕輕往前踏步。
女孩邊走邊唱,辮子也邊走邊晃:
「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陳明德再舉起左腳,右左右左,步伐逐漸加快,鞋底與步道摩擦出窸窸窣窣的雜音。
女孩也越唱越快:
「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陳明德彈出舌頭舔嘴脣,順著她清亮的歌聲,逐步接近。
五步、三步、一步,陳明德伸長黝黑手臂,一把攫住女孩左肩。
女孩愣住半晌,使出全身氣力放聲尖叫,陳明德緊緊摀住她嘴,將她拖進濃密樹叢。
劇烈搖晃的樹枝驚動了成群的栗喉蜂虎,牠們飛向天際,尖長黑喙吐出嘹亮的啾啾鳴叫,像是在替女孩呼救……
9
刺耳警笛聲不斷在頂上繞圈,何方揉揉惺忪睡眼,打了個大呵欠。
一大早怎麼會有警車的聲音?他緩緩抬起上半身,腦子宛如一盆濁水。
又打了幾個呵欠後,濁水總算清澈起來,當思緒浮上水面的瞬間,他驚叫出聲:
「糟糕,難道那個不是夢,而是真的?」
他從床頭爬到床尾,拉長頸子伸向窗外│街上有幾輛警車,穿著防彈背心的警察們穿梭於車間,成叔與幾位鄰居也神色凝重站在民宿門口,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
何方撥打手機:「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成叔抬臉,看向二樓的何方:「我們今天早上五點,又約在早餐店聊得很開心,沒想到七點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隔壁派出所傳來騷動,就過去關心。」
派出所?何方打了個冷顫:「該不會跟陳明德有關吧?」
「你猜對了。」成叔眉毛高高聳起:「陳明德沒去派出所報到!」
秀記廣東粥的老闆娘搶走成叔手機:「對啊,我們本來想說他可能是遲到,可是警察說他從來不遲到。然後警察派人去他家也沒看到人,就連他的機車和安全帽也不見了捏!」
老闆娘將手機還給成叔,成叔噴出沉重鼻息:「現在警察正進行地毯式搜索,就怕他再犯案。」
何方看錶:現在是七點十分,他昨天到派出所報到是下午五點,這中間超過十四個小時,實在太危險了。
他握手機的手不住發抖,將身子與頭收回屋內,想讓自己冷靜。然而房間的米色地毯,卻映照出先前的惡夢:女孩張嘴尖叫,陳明德將女孩拖進樹叢,樹枝劇烈晃動,成群的栗喉蜂虎飛起……。
「你還好吧?」成叔問。
何方回過神:「我想請你扶我去金城派出所。」
「為什麼?」
「我只是想去看一下狀況。」
「警察忙都忙死了,你去一定會被趕走。」
「可是│」何方再將頭伸出窗外,對成叔投以求救眼神。
成叔頓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何方扯動嘴角,考慮是否吐實:「其實我在受傷前有偷偷騎車跟蹤他。」
「你跟蹤他?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講,但我發現他每天都會固定去一些地方,我想告訴警方。」
他語音未落,成叔已切斷通話。
*
「你說他會去哪裡了呢?」
當何方被成叔扶進派出所時,那兒恰似被打翻的調色盤,有焦急的紅色、沉重的黑色、憂鬱的藍色及茫無頭緒的灰色。
小蔡里長正在值勤台與一位濃眉警察交談,邊說邊比手畫腳,說到激動處還猛摳鼻洞。
成叔帶著何方湊上去:「他說他可能知道陳明德的去向。」
「我們在跟時間賽跑,不能讓他瞎攪和。」 濃眉警察雙手抱胸,何方發現其制服繡著兩線一星,應是主管級人物。
「他說他跟蹤過陳明德,知道陳明德會去哪些地方。」成叔再說。
濃眉警察轉向何方:「你還是別來湊熱鬧了,如果你亂講害我們跑錯地方,會死人的。」
「所長,看在我跟成叔的面子上,你就聽他怎麼說嘛。」小蔡輕拍所長手臂。
「是啊,他住我那兒,我相信他不會亂來。」成叔幫腔。
所長斜眼打量何方,彷彿要將何方的臉看穿,何方雙手貼在大腿兩側,繃緊面孔回應對方的猜忌。
所長撇了撇嘴:「好吧。」
何方吞下唾液,秀出幾張陳明德走向建功嶼的寬闊背影照:「他幾乎每天早上,都會趁著乾潮去建功嶼散步。你看,前幾天還是有一些觀光客登島,萬一他在偏僻的島上對他們下手就慘了。」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嗎?」所長秀出「里儂我儂」群組中小蔡的警示:「但他早上除了建功嶼,難道都沒去別的地方?」
「有,可是他每天的行程幾乎都是從家裡到建功嶼,再從建功嶼直接來這裡報到,報到完才會去別的地方。」
所長拱著眉毛,抬起腳尖踩了三下地板,看向值勤台的鐘:
「現在已經七點二十了,我們趕快過去!」
所長對手下揮手,五六位警察追隨他往外跑,何方等人也跟在後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奔出大門時,險些被騎腳踏車經過的老先生撞上。
「你幹什麼啊!」所長喝斥,繞過老先生往前跑,卻被叫住。
「我有係情。」老人氣喘吁吁。
「你說什麼?」所長回頭。
「我有係情。」
「什麼事?」所長問。
何方察覺老人車籃裡,插著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且老人雖喘著大氣,卻沒有一絲驚慌。那面無表情的樣子配上粗重喘息聲,實在極不協調,就像戴面具的人在喘氣。
「我剛才看到陳明德。」老人說。
所長高高挑眉:「你在哪邊看到他?」
「建功嶼。」
「他還真的在那裡!走!」所長往警車方向跑,其他警察也跟著跑,在柏油路面踩出雜亂步履。
「來不及了。」老人以乾澀聲線說。
所長剎住腳步,回首盯著老人。
「為什麼來不及?」所長瞪大眼,倒抽一口氣:「難道他已經殺人了?」
「不係。」老人仍舊沒表情。
「還是他又性侵女童了?」
「不係。」
「那是什麼?你快說啊。」
「他已經洗了。」
「洗了?洗什麼東西啊?」所長嘴巴大開:「 你是說他死了?」
老人以毫無起伏的語調說:
「對,他洗了。」
10
成群的栗喉蜂虎飛向天際,啾啾叫個不停,藍綠交錯的羽毛在空中形成既瑰麗又詭譎的畫面。
何方坐在副駕駛座四處張望,一會兒盯著專注開車的成叔,一會兒看向前方呱啦呱啦叫著的警車,一會兒回望後方小蔡里長轟隆轟隆的重機。
從民宿到建功嶼大約三公里路程,成叔的休旅車在沒塞車的情況下,開了十分鐘抵達目的地。
何方從停車處走向海邊,在步道起點附近見到陳明德的機車,握把還掛著安全帽。看來他真的在這兒,何方斂起眉心,持續前行。
老先生領著所長快速通過石板路,登上被柔和晨光照耀的建功嶼,其他警員與小蔡里長緊跟在後,何方由於需要成叔攙扶,與眾人越拉越遠。他與成叔緩慢穿過漆成迷彩色調的拱門,經過外牆滿是碎玻璃的碉堡,來到陳明德喜愛逗留的瞭望台。
何方仰著脖子看向三層樓高的地方,搜尋陳明德蹤跡,卻連個影子都沒見到。他正感到困惑,察覺其他人都立於瞭望台前方,連忙繞了半圈與眾人會合。
鴉雀無聲中,一具倒臥於地的屍體刺入眼瞼,屍體上有血跡,呈現歪斜姿態,離瞭望台底座距離不遠,乍看是從高處落下摔死。何方還來不及仔細觀察,警方已為屍體罩上帳篷狀的大體帷幕。
「大家後退,不要拍照。」所長將何方往外推。
何方猶如凍僵的冰柱,整個人硬邦邦後退,並直勾勾盯著大體帷幕。他尚未從震驚中恢復,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意外,而是謀殺。
僵硬的四肢總算找回知覺,他看錶,確認時間為七點五十分。他努力在腦海重演陳明德爬上瞭望台的影像,更加肯定自己的直覺:陳明德爬樓梯時總是緊握扶手緩步徐行,非常謹慎,他不認為陳明德會意外墜樓。
背後傳來嘈雜細語,他扭過頭,驚覺背後已站了十來位圍觀民眾。
所長忙著指揮,用手點了幾個方向,其他警察在周圍拉起封鎖線。
鑑識人員採證時,民眾議論紛紛,儘管他們摀嘴交談,何方仍隱約聽到內容:「果然是惡人有惡報」、「說不定是他良心發現,自己去死的」、「怎麼可能?他這種人哪來的良心」。
何方想像陳明德如往常一樣立於台上眺望遠方,卻被猛然推下,連惡狠狠瞪對方的機會都沒有,便跌入陰間的畫面。
他在墜落的瞬間,心中想的是「可惡」或「我想活」嗎?
相對於你一言我一語的路人,報案的老先生反而格外緘默。縱使已白髮蒼蒼,臉皮宛若發皺的樹葉,身形也略為消瘦,他仍竭力挺直背脊站立。無論身旁的人如何瞪眼張嘴,如何匆忙跑動,他都面無波瀾靜止不動,像是從過去的某個時間點凍結至今的雕像,與周圍的凡夫俗子活在不同時空。
「李檢八點會到,只剩五分鐘了。」一名警察向所長報告。
所長將站三七步的腳收回,縮起小腹:「先集合大家,跟我報告現場狀況。」
「是。」
所長與辦案人員圍成一圈,快速聽取其他人的意見,戴上警便帽:
「你們顧好現場,別讓民眾跑進去,我要親自去接檢座。」
*
「你說的是真的?」
穿黑西裝的男子揚著下巴。
何方目不轉睛瞧著這名男子。男子年約三十多歲,穿著筆挺黑西裝,金色領帶與油頭在日光下閃閃發亮。他皮膚白細光滑,沒有一點鬍渣,活像從西裝廣告走出的模特兒。
不過方才警察們稱他「李檢」,何方推測他是姓李的檢察官。
「報告檢座,這是我們目前掌握到的資訊,之後會再進一步求證。」所長立正站著。
「你確定?」李檢察官瞇起眼睛,瞳中削出光芒。
「請檢座放心,我一定盡力求證。」所長中氣十足地說。
「好吧,你們趕快仔細搜這個島,看有沒有可疑人士,我來聽檢驗員怎麼說。」
所長領著李檢察官與檢驗員走向大體帷幕,示意手下打開帷幕。接著他指揮部分警察在遺體外圍組成人牆,不讓群眾瞧見屍體,並派另一批警察搜索島上。(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