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點閱率:4,481
字型大小:

甘垚不但身體沒動,五官也未產生一絲動靜。
怎麼辦?還要再大聲嗎?
何方咬著下脣,附近忽然傳來轟隆巨響,連地都震了幾下。他從未聽過如此恐怖的聲音,嚇得拔腿就跑,躲到附近樹叢去。
在樹叢間,他耳鳴不止,只好用雙眼尋找響聲來源。他擔心是建築物爆炸或有飛彈射來,萬一是後者,很可能還會有下一波攻擊。
他的心臟幾乎蹦出喉嚨,但奇怪的是,他並未見到任何異狀。等耳鳴聲漸漸消失,他才放下隆起的雙肩,重新望向甘垚——
甘垚仍未移動半步,彷彿那震耳欲聾的噪音不屬於他的世界。
遠方出現救護車的鳴笛聲,等鳴笛聲散去,何方才回到甘垚身旁:「請問你有聽到剛才那個很大的聲音嗎?」
甘垚微微張口:「香禮胡。」
他終於說話了!何方笑問:「你是說香禮服,很香的禮服嗎?」
甘垚張大嘴:「雙禮胡。」
「雙禮胡?」何方在網上搜尋這三字,眼珠險些自眼眶迸出。他找到一則新聞快訊,標題為「雙鯉湖驚傳未爆彈爆炸事件」,而雙鯉湖離他們約一點五公里。
他竟然光用聽的,就知道炸彈爆炸的位置!
何方再問:「我可以請問你關於陳明德命案的事嗎?」
甘垚沒有回應,無論何方怎麼問,都只得到無聲的答案。
何方看著雕像般的甘垚,心情沉到谷底:
除了炸彈,還有什麼能使他再開口呢?

「我又來丟炸彈給你了,而且還是宇宙無敵霹靂大炸彈。」
何方正想與成叔商量對策,小蔡里長便急攘攘進來,打亂了他的計畫。
成叔笑說:「丟過來吧。」
「下禮拜不是有那個金門高粱嘉年華嗎?」
「對啊,我準備去每個攤位串門子,跟大家划酒拳呢。」
「那個活動快沒了。」小蔡頓足。
「啊?」
「贊助單位一直嫌活動只有擺攤賣點不夠,主辦人提什麼都被他們否決,一氣之下乾脆不幹了,把爛攤子丟給我。現在贊助單位威脅我,如果再想不出賣點,就不給錢了。」
「你有提什麼新點子給他們嗎?」
「有啊,我說要找搖滾樂團來表演,他們說一定要找有名的,問他們什麼是有名的,他們抓頭抓了半天,跟我說什麼六月天。拜託,連團名就講錯,而且就憑他們給的那點錢,我還得去求認識的樂團幫忙呢。」
「要有賣點是嗎?那就叫搖滾樂團唱梁靜茹的勇氣啊。」成叔彎起眼尾。
「他們會拿電吉他砸我。」小蔡苦笑:「說正經的,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成叔歪頭忖度:「金門高粱酒廚神選拔,你覺得怎麼樣?」
「你是說用高粱酒入菜?」小蔡眼睛張得老大,頻頻點頭:「這樣講起來,還蠻多花樣可以玩的,比如說酒香藥燉排骨、高粱醉雞,啊,還有高粱酒冰淇淋。」
「還不賴吧?不過獎項名稱要有創意,不要什麼金牌獎、銀牌獎那類的。」成叔轉動眼珠:「最嗆主廚獎你覺得怎麼樣?」
「好耶,跟高粱酒很配。還可以有醉死人不償命獎,或是醉你醉到殺死你獎。」小蔡大笑。
「不過這麼多創意,還是需要有人來執行。」小蔡將笑彎的腰緩緩挺直:「你願意接手當主辦人嗎?」
何方表情凍住,他深知後續查案仍需成叔幫助,若成叔被其他事纏身,可能就無法好好幫他了。
不祥的預感就像潑在衣服上的醬油般,在他胸腔火速暈開。
成叔撫摩下巴:「這個責任很重,時間又很趕。」
「我知道這是大炸彈,不過你當初開這個民宿,不就是希望能為金門的觀光盡一份力?我們早就把活動文宣貼在網路上,聽說有些觀光客就是為了參加這個飛過來,臨時取消活動的話,絕對會被罵到臭頭,也會讓金門丟臉。」
成叔沉重吐氣:「好吧,我現在馬上聯絡認識的餐廳,邀請他們參賽,還要找美食評論家跟餐飲系教授來當評審。」
成叔開始撥電話,嘴巴開開合合,持續了一小時。
何方見成叔講到嗓門沙啞眼皮垮下,不忍再加重對方負擔。
讓甘垚開口的事,他得自行想辦法了。
16
我是隱形人嗎?
何方的每句話都像落入井中的石子,接連沉入水底。
先前他覺得甘垚與他似乎活在不同時空,但現在他開始相信,他與對方的確處於不同時空,只是因雙鯉湖爆炸造成時空錯亂,產生短暫交會。
況且處於同一時空又如何呢?他的生活中,只有能幫他跟上潮流的網路和3C產品,沒有需要回頭望的老兵。老兵是過去的事,老兵是只出現在報紙中的人物。
看似獨立的他,其實也害怕落單。因為落單了注定被遺忘,而被遺忘的人,說話不會有人聽,只能對著鏡子呢喃。
不過連連碰壁仍使他開始反省,自己寡言的個性是否也曾為其他人帶來困擾,使他人懷疑自己是隱形人。而當話少的他碰上閉口不言的甘垚,就像是豆腐碰上稀飯,也只能拚命衝撞稀飯,看能不能撞出點火花了。
「嫩好。」他繼續嘗試通關密語。失敗。
「儂好」、「嗯難嘎好」、「詞反沒有」。失敗。失敗。失敗。
他將小抄上各種方言的問候語逐一劃掉,望著最後一行,細聲說出:
「雷侯。」
這兩個字恍如火焰,點燃了甘垚幽暗的瞳眸。何方大為振奮,將該行詞句全數唸出:「唔好意思,想問你一件事。」
對方眼底有水光浮動:「我係廣東炎,已經很久沒炎跟我說廣東話了。」
何方在心中翻譯,推想對方說的是「我是廣東人,已經很久沒人跟我說廣東話了。」
對方吸了吸鼻子:「你想問什麼?」
「我想問你關於陳明德的死,你可以告訴我你那天發現他的情形嗎?」
「好。」
甘垚的口音在何方耳中逐漸消失:
「我那天早上上島以後,散個步就看到地上有個人,走過去才發現他死了。我沒用手機,就從島上跑回金城海邊,然後騎車去派出所報案。」
「你可以講一下每件事發生的時間嗎?」
「我大概六點四十五上島,六點五十發現屍體,七點二十到派出所。」
何方記得甘垚是在六點二十二經過夏墅風獅爺,六點四十五上島還算合理,而所長跑出派出所差點被甘垚撞上前,曾說了句「現在已經七點二十了」。
他點點腦袋:「請問你在上島的時候或是在島上有看到其他人嗎?」
「沒有。」
「連一個也沒有?」
甘垚將頭左右搖動:「我雖然八十八歲了,但一個那麼大的人,我不可能沒看見。」
何方憶起那天警方趕到現場後,確認過建功嶼上並無可疑人士。
「可是如果島上沒有其他人的話……」何方的目光凝結於甘垚爬滿皺紋的臉龐。
「我是殺過人!」甘垚面色轉為醬紅,捏起拳頭:「但我不會一直殺人。」
甘垚眼眶含著淚水,顫聲說道:「殺人不是我自己選的,你懂嗎?」
何方望著對方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悲鬱,在對方頂上的藍天,恍若又看到那朵血做的雲。
「那個人不是我殺的,不是我。」甘垚垂下眼簾。
何方蹙眉:
如果他是除了陳明德之外,唯一上過島的人,假設陳明德不是自殺或意外,那麼凶手只有可能是他。
可是如果他是凶手,大可捏造一個假的凶手來混淆視聽,但他為什麼堅持沒看到其他人,做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呢?
何方瞪大眼睛:
難道他看到凶手了,卻因為要袒護對方,才謊稱沒看到?
何方再問:「你知道死者叫陳明德嗎?」
甘垚點頭:「他在很多年前殺了人,可是我跟他不一樣。」
「我懂,你知道陳明德回來金門的事嗎?」
「我看到很多人抗議。」
「那你有聽說陳明德每天會去建功嶼散步嗎?」
「沒有,我一個人住,也不用手機。」
何方暗忖:
就算不用手機,朋友見面時應該也會聊到這件事,但他竟然完全沒聽說。看來他真的是跟那位里長說的一樣,獨來獨往。
不過獨來獨往的他,會有想袒護的人嗎?也許能從他的生活圈找到答案。
「請問你住這附近嗎?」何方用手在原地畫圈。
「我住水頭聚落。」
水頭聚落?何方腦海浮現同住在那裡的陳明德及陶文鳳,並用一條隱形的線,將這幾人串起。
「請問陳明德是你的鄰居嗎?」
「我跟他沒有來往。」
「那陶文鳳呢?」
聽聞「陶文鳳」三字時,有奇妙的表情自甘垚臉上掠過。那表情混雜了太多情緒,既像驚訝又像恐懼,既像在回憶往事,又似在擔憂現實。
甘垚靜默半晌,溫吞說出:「我跟她不熟。」
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何方再問:「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她是牧師,常辦活動,也會拜訪附近鄰居,但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甘垚將布滿皺摺的嘴緊緊闔上,顯然不想再聊這個話題。
何方頷首:「你從水頭那邊騎過來,應該很累吧。」
「每天騎就不累,只是這些年,路上的景色變了很多。」
「怎麼說呢?」何方已有定見,但他相信甘垚的答案絕對比他的精彩。
「我剛到這裡的時候,到處都是軍人……」。
甘垚娓娓道來時,一幕幕影像跑過他充滿皺摺的眼前,有如剛發生的事:
「年輕的全留下來,一個都不許走。」
手持長槍的士兵堵在散戲後的戲院門口,將群眾中的青壯年一一攔下。甘垚想從旁溜走,很快便被抓住。
「身分證拿出來。」士兵搶過甘垚的證件:「十八歲,帶去兵營。」
那個晚上,甘垚一夜長大,從留著中分頭的文藝青年,變成剃光頭的阿兵哥。才幾天的光景,部隊的船便從廣東出發,船隻冒險經過被共產黨砲擊的廈門,在海上開開停停,大夥兒有一餐沒一餐,熬不下去的士兵甚至直接死在船上。長官要他們將腐臭的屍體丟到海裡,甘垚邊丟邊掉淚。
四天三夜後,他們終於抵達金門,迎接他們的是滿天飛舞的風沙及荒煙蔓草。他們住進老百姓家,占據了客廳、廚房、大房間,老百姓們似乎很怕他們,總是躲在小房間內,透過門縫窺視他們。
由於金門土地貧瘠無法種植稻米,三餐沒有他熟悉的米飯,只能吃被金門人稱為安薯的地瓜。他吃得不習慣,體力未得到補充,出操時常累到眼冒金星,有一回甚至整個人如棒槌般,直直倒地不省人事。
白日是身體的磨難,夜晚則是心理的煎熬。他常將被子拉到頭頂,想著母親煮的臘味煲仔飯,想著和父親一起讀詩的時光,想著許多尚未實現的夢想,不知不覺間,棉被已被淚水浸溼。
隊上有個名叫李想的人,和他同時被抓,也與他年齡相近,儘管兩人一個廣東腔一個山東腔時常雞同鴨講,仍因氣味相投成為好友。李想個性開朗,每天會數自己吃了幾塊地瓜放了幾回屁,還偷偷替痣上有毛的長官取「算命仙」的綽號,常逗得他忘了憂愁。
就連寫遺書這般沉重的事,李想都能創造出喜劇氛圍。入伍幾個月的某天夜裡,李想在站崗時提議讀遺書給對方聽,他覺得會觸霉頭猶豫再三,李想卻笑言:「那我先來唸好了。」
李想操著山東腔,但為了讓他聽懂,將家鄉用詞翻成國語:
「親愛的爹娘,吃飯了嗎?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俺已經長了翅膀,飛上天去啦。從小到大,俺的運氣就特別好,爹每次要揍俺前手就會抽筋,娘每回要踹俺前腳便會扭到,所以俺平安度過了十八年的歲月。
來到金門以後,俺過得也挺舒服,每日都有砲彈可吃,運氣好還能吃到砲彈大餐,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俺餓肚子,俺吃砲彈都吃飽啦。(十三)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金沙分銷處
    金門縣金沙鎮官嶼里官澳36號 金沙分銷處地圖
    0933-699-781
  • 金寧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武德新莊118號 金寧分銷處地圖
    0910334484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