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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點閱率:9,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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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跟他互動多嗎?」
「沒有,他很安靜,也沒什麼反應,就算其他會眾聽我講道時開懷大笑或感動流淚,他也都是那個一號表情,所以我根本不確定他是不是有在聽。不過其他會友告訴我,玲玲喪禮的時候,他有過來幫忙發程序單給賓客,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做事倒是很認真勤快。」
「妳這二十幾年中,有再見過他嗎?」
「後來他就沒來了,我不知道他家住哪兒,也無法確認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為什麼沒再來了呢?」
「我也不確定,那時我忙著處理自己的問題,無法放太多心思在會友身上。當時我被大部分的會友拋棄,一開始非常沮喪,慢慢地才開始反省自己。然後我發現,我已經被困在牧師的角色裡了。」
「妳是指自己太用宗教的角度思考問題嗎?」
陶文鳳搖頭:「牧師是一個幫助者的角色,但我們也是人,也需要幫助。我發現自己要學習卸下幫助者的面具,從一個幫助者變成被幫助者,除了把痛苦告訴神,也要向人傾吐,接受其他人的幫助。」
陶文鳳綻開笑顏:
「在兩三位熱心教友的扶持下,我終於重新站起來。我本來不肯讓玲玲下葬,是在案發一年後陳明德向我道歉,我才決定放下過去。可能是上帝的旨意吧,我後來改做青少年事工,開始帶國高中生,辦課後輔導班和才藝班。至於甘垚,好像是從我開始有笑容以後,他就沒出現了。」
何方憶起甘垚在聽到陶文鳳名字時,那混雜著驚訝、恐懼、回憶往事與擔憂現實的神情,及強調沒跟她說過話、不願讓她與陳明德命案扯上關係的模樣。
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甘垚在她低潮時選擇留下,卻在她振作後離開,回去自己安靜的世界。
何方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他鼓起勇氣,再問那個陶文鳳從未正面回答的問題:「妳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陳明德會突然被抓嗎?」
陶文鳳聳起雙肩,抖動脣角:「你是第一次來金門嗎?」
何方也抖動脣角:「我……我之前來過。」
「你去過花崗石醫院嗎?」
「去過一次。」
「那你應該知道,那個醫院是在坑道內,裡面有很多走道……」
陶文鳳踏入時光的長廊,辦公室牆壁化為 院牆壁,涼颼颼的感覺也復活了:
直走,右轉,直走,再右轉。
陶文鳳在迷宮般的醫院前行,鞋跟敲打地板產生的清脆聲響,迴盪於陰暗走廊。
她每天依循相同路線,穿過一間間散發消毒藥水味的房間,與病患和戴口罩的護理人員擦身而過,再經由天堂路,來到太平間玲玲的冰櫃前。
她會先輕喚玲玲的名字,與玲玲分享當日的心情。她後悔之前太少對女兒說心事,現在不論是像熱心服事的林媽媽轉去別的教會這樣的大事,炒菜時辣椒加太多吃到流眼淚這樣的小事,把洗面乳誤當牙膏刷牙這般的糗事,或整張臉突然紅腫發癢脫皮這般的怪事,她什麼都說。
她也用小型收音機放女兒最愛的歌給她聽:
吹啊吹 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 飄過千萬里,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在歌聲中,她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在太平間門口被一名年輕男子狠狠撞上。男子從房間跑出,臉色慘白眼睛睜得很大,邊跑邊喊:
「小妹妹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感到不對勁,追到靈堂門口抓住男子手臂:「請問你剛才說的小妹妹是誰?」
男子甩開她,跑過空地打開下方醫院的門,從天堂路往下狂奔:「小妹妹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漸漸追不上,但天堂路空蕩蕩無法討救兵,她只好等到了病房區再拉住護理人員,指向遠處的紅色身影:「那個紅衣服的年輕男生有問題,請把他攔住。」
護理人員打電話通知門口的警衛,總算攔下男子,但男子口中仍碎唸著「對不起」,好一會兒才恢復鎮定。同時間,醫院工作人員進行查詢,確認當時整個太平間的「小妹妹」只有一位,就是玲玲。
先前警方曾將在玲玲下體採集到的DNA與資料庫比對,卻一直未能找到符合的凶手。得知此事後,警方取得那名男子的DNA進行比對,證實他就是殺害玲玲的凶手。
何方聽完故事的來龍去脈,略略頷首:看來江曉玲的牌位,可能是陳明德被抓後,怕再被冤魂糾纏而請人立的,但他入獄後,那個牌位就漸漸被棄置了。
他問:「所以妳才會認為這是上帝的旨意?」
「是啊,你不覺得這整件事很奇妙嗎?後來他跟我道歉,我本來也不想就這樣原諒他,覺得他憑什麼得到我的原諒?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應該下地獄才對。」
「那妳為什麼還是原諒了?」
「我不原諒他,其實是在懲罰我自己。」
陶文鳳舉起矮櫃上的傀儡戲偶:「我不想變成它們。」
何方靜默看著陶文鳳。
陶文鳳開始隨意拉動控制戲偶的絲線,人偶也胡亂動了起來:
「我用一條無形的線把自己跟他綁在一起,時時刻刻被他影響,只有砍斷這條線,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堅定地說:「我先做了原諒他的決定,並把生活重心轉到新帶的國高中生身上,剛開始還是會想到這件事,而且一想就生氣,但在忙碌中就漸漸淡忘了,情緒也不像當初那麼激烈。」
「可是我的情形不太一樣,我爸到現在還是不斷想控制我,常會傳簡訊罵我不孝、罵我沒用,如果我原諒他,不就又要任他擺布了?」
「原諒不等於要被擺布,你還是可以跟他保持一個你覺得舒服的距離,但是如果你不放下那些他曾經帶給你的傷害,你就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陶文鳳語重心長地說:
「只有放下過去,才能走出未來。」
這話宛若一股暖流,徐徐通過何方胸膛,滋潤他乾涸的心。
在他最低潮的時刻,能得到這樣的鼓舞,是莫大的幸福。
但溫馨的氣氛稍縱即逝,他心搏開始加速,全身發燙起來│
在解除對陶文鳳的懷疑前,他必須先確認一件事。
18
何方與幾位水頭聚落的居民相談甚歡,但只要一提三個字,便能瞬間將熱絡氣氛斬斷。
「這個我不知道怎麼說。」年近半百的許媽媽坐在門前小凳上撓著頸子,反應與前面四人如出一轍。
「沒關係,妳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說出去。」何方故作輕鬆。
「也不是怕你說出去啦,只是覺得講她壞話不太厚道。其實我也想過要回去,畢竟事情都過了,也不是真的有什麼深仇大恨,但後來還是怕尷尬,就算了。」
「請問妳那時為什麼離開?」何方想聽不同版本的說法。
「就是氣氛很奇怪,然後也對她失去信任。」
許媽媽的臉被夕陽餘暉染上金邊:
「文鳳姐大我十歲,我高中時就進教會,那時她也剛當上傳道沒多久。我每次跟男朋友吵架都會找她哭訴,她也會想盡辦法安慰我。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個很有智慧跟耐心的大姐姐,我不敢跟爸媽說的事都會找她討論,甚至連讀哪所大學都是聽她建議的。
「後來我去高雄讀大學,每次回金門還是去找她。畢業後我回金門,剛開始工作非常不順,被主管刁難又被亂扣薪水,多虧有她教我職場上的應對進退,還有如何理直氣和地捍衛自己的權益,才順利熬過那段日子。
「但她升上牧師沒多久,就發生曉玲的事,那時她整個人都變了,甚至讓我覺得,她是不是以前都在裝,現在才露出真面目?」
「請問她做了什麼?」
「以前她脾氣很好很溫柔,那時卻變得很暴躁,我們聚會時,如果沒帶聖經或沒認真聽就會被罵。有一次我因為看聖經眼皮往下掉,她從講台上以為我在睡覺,就在大家面前唸我幾句。我本來想反駁,但看到她手上拿著那本超厚的聖經,很怕她用聖經丟我,會害我毀容或腦震盪,只好把話吞下去。從那之後,我每次聚會都提心吊膽。」
何方憶起陶文鳳用聖經將蜘蛛砸爛的畫面,輕輕點頭。
許媽媽將走到她腳邊的波斯貓抱到大腿上:
「因為她已經陪了我六七年,要離開又覺得太殘忍,畢竟她那時很可憐。不過我這隻駱駝,還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
「那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
「回報。」許媽媽以手指梳理貓咪背部的毛:「以前她都不會要求我做什麼,那時卻總是怪我不回報。」
「她想要怎樣的回報?」
「她說我沒把教會當家,沒把她當家人,從不打掃教會,聚會前不幫忙排椅子,愛宴結束也不幫忙收盤子洗碗。她說我就像那種把家當成旅館的孩子,每天只回來睡覺,不做家事也不關心家人。她突然這樣說,我嚇都嚇死了,決定馬上逃走。」
許媽媽嘴角噙著苦澀的笑:
「直到我當了媽媽,才理解她的心情。雖然很想成為完美的母親,但本來就不完美,如果壓力很大孩子一皮就破功了。而且就算理智上知道父母愛子女應該不求回報,但如果辛苦買了菜煮了飯孩子卻不吃,還是會忍不住覺得,老娘自己都吃青菜水餃把好料留給你,你竟然這麼不識相,以後我不煮了,哼。結果下一餐還是又去煮,然後又再生氣。」
何方淡淡地笑。
「還有啊,如果母親節孩子沒寫卡片,我也會覺得,我把有限的體力、精神跟資源都拿來照顧你,處處替你著想,難道你連寫個卡片都懶?還是我沒把你教好,所以自作自受?而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孩子很愛拖。」
「比如什麼事?」
「什麼事都能拖,小時候是寫作業、洗澡跟整理書包都拖拖拉拉,講他也沒用,還是搞到七晚八晚,現在去台中讀大學,要他回來一趟也是拖拖拉拉。」
許媽媽喟嘆道:
「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太傻又沒想清楚後果,才會選擇當父母啊?但這個頭已經給他洗下去了,卻怎麼好像永遠都洗不完呢?」
何方憶起父親常出現類似的感慨,原來父親的想法並非特例,只是表達方式過於激烈。
他問:「請問妳知道一個叫甘垚的人嗎?那時他六十幾歲,常坐最後一排。」
「我有印象,不過跟他完全不熟,頂多講過兩三句話。」
「他跟陶牧師互動多嗎?」
「沒印象耶。」
「請問那時候陶牧師有沒有騎腳踏車、機車或開車送妳過?」
「沒有,從我進教會開始,就沒看過她騎車開車,就算是現在,也沒看她騎車開車。」
何方點頭。許媽媽所述與前面四人一致,甘垚與陶文鳳互動極少,且陶文鳳確實不騎車開車。
「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他說。
「我才要謝謝你。」許媽媽瞧了眼坐在客廳看球賽的丈夫,嘴角浮出皺紋。
眼看落日即將全然沒入橙紅晚霞中,何方倉皇道別,跨上機車。
他必須在天黑前去找「那個人」。

這次見面關乎的不只是人命,而是真相與正義。
何方沿著昏暗的地檢署走廊前進,血液在體內瘋狂奔竄,步履也越發快速。
他敲兩下李紹偉的門,透過毛玻璃,瞥見房內的人似乎匆忙收起桌上物品,並彎腰把東西放進下方。
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咬著下脣,在門打開的瞬間,與李紹偉的視線正面撞擊。
李紹偉揚著下巴回位坐下,雙手在胸前交叉,何方瞥向桌子下方,發覺那邊有個櫃子,看來李紹偉方才是將東西藏進櫃子內。
何方未見到其他座椅,只好隔著辦公桌站在李紹偉對面。
「你為了回答我那三個問題,特地跑來這裡?」李紹偉翹起嘴角,白淨臉龐被日光燈照得更加蒼白。
「對。」何方取出紙和原子筆。(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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