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姓同宗的小農村，出門見著了長輩，不是叔公、伯公、叔公祖、……，就是姑婆祖、嬸婆、阿姑、……，一村子和樂融融，少見鄰屋相罵、隔巷爭吵。
我的祖父名紹甫，「甫嬸婆」是村中族人對阿嬤的稱呼。阿嬤是金門湖下的女兒，打我出生有印象以來，她就是一襲黑衣、黑褲，頭上束著一個抓髻，直到八十幾歲，仍是一頭烏溜溜的黑髮，不見一根白絲。一百五十左右的瘦小身材，蹬著一雙三寸小腳，走起路來，一小步、一小步，卻絲毫不見顛簸之態。每次她回娘家近十里的路程，靠的就是一雙小腳。
窮困的社會， 大家都是吃了這餐，不知下餐著落的過日，阿嬤更是儉省到家，有安簽地瓜果腹時，連夜晚做夢也會偷笑。甕空灶冷的時候，阿嬤總能巧手變出食物，撿拾回來的死雞死鴨，宰殺烹煮之後，囫圇入肚充飢，身體依然健朗無恙。村中流傳著一句話：「甫嬸婆仔！死雞死鴨掠來■！」話語中雖有著些許挖苦與不屑，但尊為勇者之意更大。
我五、六歲時，阿爸阿母為生活操勞奔波，終日愁眉深鎖，兄弟姐妹因貪玩誤事，或是忤逆了他們的意思，輕則呵責，重則棍棒加身，阿嬤成了我們受傷心靈的避風港。躲在阿嬤漆黑的西廂房，經過她的安撫，啜泣聲終能得到停止，受傷的心靈終能尋到安穩的避風港。阿嬤的房間，總是飄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從未見過她洗頭髮，每天晨起，她坐在梳妝台前，在披肩長髮上抹上桂花油，再用髮篦一綹一綹慢慢的梳理著，最後盤成一個抓髻，一頭烏溜溜的黑絲，一年四季都閃著亮光。
有一次，我拿阿母的縫衣針縫補玩著，一不留神，縫衣針當腰折斷。在那一粥一飯得來不易的生活裡，一絲一縷更是難能可貴。縫衣針有幾根，猶如口袋裡有幾個錢，阿母瞭如指掌。我嚇得哭了起來，當下想到的就是阿嬤，馬上找阿嬤討救兵，跟阿嬤借了一根縫衣針，美其名是借，其實是訛騙了一根針還給阿母。接連幾日下來，阿母雖然不知此針已非彼針，但阿嬤三番兩次問我縫衣針哪兒去了？都被我三言兩語敷衍過去。一根針對阿母是何其重要，對阿嬤又何嘗不是？阿嬤不忍心苛責我，愛孫之情可見。
孩提時，最期盼的除了過新年，就是村中有人家娶媳嫁女，也是可以大快朵頤暢吃一頓的日子。大人除了踴躍參加，還會帶個小跟班，為平時缺油少食的乾癟肚腹補充油水。我在家排行老么，阿嬤最常帶小小個兒的我去喝喜酒，只要胡椒包、封肉一上桌，她就會用手絹包上兩個，要我立刻拿回家給在家等候的阿姐吃。有一次，奔跑途中我撲了一個狗吃屎，手中的胡椒包肉散落在地，當下也顧不得腳上的擦傷疼痛，把胡椒包撿拾起來，用手絹重新包好，飛快的跑回家給阿姐，她還是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西廂房的櫸頭門後長年擱著一把黑傘，那是阿嬤從垃圾堆撿拾回來的，傘雖已破舊，黑色已褪成灰黑色，有幾支傘骨也已折斷，撐開時似圓卻非圓，像極了凹凸不平的黑盆地，卻是雨天我們上學最想攜帶的雨具。那個年頭，雨衣非常稀少，阿爸下田穿的是簑衣，阿母到河邊洗衣服也只有斗笠可遮頭。當大雨來得令人措手不及時，能找個塑膠袋矇頭，或是一塊紙皮暫時遮頭，就屬萬幸了。如果能夠有一把傘，就可以無視於雨勢的大小，像凌波仙子在雨中漫步，是何等的尊榮與讓人羨慕啊！
春季多雨，帶了傘的日子，盼望就是能有一場大雨，讓我可以在同學面前大搖大擺，顯顯雨中鎮定的神態。奈何常常是帶了傘，老天爺不下雨；沒帶傘的日子，大雨卻來得滂沱，而且總是落在放學的時候。回到家像落湯雞的我，總免不了一嘴嘟嚷啐唸，阿嬤總是一邊幫我擦著溼漉漉的身子，一邊安慰我說：「人啊！哪有定定咧過年？」一語道盡「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哲理。
一天傍晚，阿嬤一個人抱肚龜縮坐在簷廊下，面有憂色，一副悵然失落的樣子，我問阿嬤：「下昏頓吃未？」阿嬤搖搖頭，無神的雙眼在灶上蹓躂了三兩遍，最後停留在門後的那把雨傘上。隔天中午村中的喜宴，阿嬤像出籠的餓虎，三天五天沒落下一頓飯似的，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她除了張羅自己的碗，也把菜餚堆疊在我的碗內，就像一座山。那一場喜宴，我們祖孫倆是捧著腹，吃飽喝足暢快而歸，當然也沒忘了帶回給阿姐吃的胡椒包肉。
那天晚上，我依偎在阿嬤身邊，聽著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擔心著明天雨會不會停。阿嬤指指門後的雨傘說：「雨傘帶去，落雨就有路用，無落雨嘛無加工。」阿嬤摸摸我的肚子說：「雨傘若親像咱的腹肚相款，沒物件食的時陣，就共伊束起來；有物件食的時，就共伊打開仔大大圓圓的。」
55年秋天，阿嬤走了，到天國跟阿公相聚在一起，那一年，她88歲！阿嬤不識一字，一輩子生活在窮困愁苦的社會，但她留給我的生活哲理，至今我仍牢牢的記得。
（稿件由金門家庭教育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