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治戀戀戰地眷村歲月
「嫂仔,妳寄來的『七餅』(薄餅)收到了,想請問一下,妳可知道阮仔阿母怎那麼黑,到底是哪一國人?」
農曆年除夕前,陳燕治在板橋忠誠新村收到大她一歲的嫂嫂李嬌自金門家鄉快遞來的「七餅」,去電致謝之餘,也忍不住問了「黑人」身世之謎。
嫂嫂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我再去打聽看看」。
「應該是印度人或馬來人吧」,陳燕治的長媳瑩瑩在客廳幫忙包「七餅」,聽到婆婆與金門的對話,也加入「猜謎」。
「但聽媽媽說是荷蘭人」,陳燕治的外孫女、任職台新銀行客服部的陳奕臻,出門上小夜班前,也拋了一句。
陳燕治再一通電話打到給在嘉義朴子開電訊材料行的女兒美圻,「小時大家都叫三舅陳水吉的綽號『荷蘭仔』,這不就是答案?」電話那頭,傳來女兒的回應。
印度人?馬來人?荷蘭人?只因陳燕治七歲以前,新加坡回來的父母都相繼過世,留下了母親「李氏」的「黑人」之謎。如果「番婆」母親真是「黑人」,那麼,自一九三○年代推起,陳秀治身上印下兩個第一:第一位具混血血統的金門人,第一位嫁給外省軍官的金門人。
陳燕治,原名陳蔭治,籍地金門金城鎮官路邊社,一九三三年四月三十日出生於新加坡,身分證欄上載父親陳百(佰)真、母李氏(李玉慶)。下南洋的父親為避侵犯大東亞的日軍,一九三七年間帶著「番婆」及二個兒子、一個女兒,回到故鄉定居,不意甫回來,又遇到日軍強占金門。陳燕治猶記得有一在後浦南門的「賺吃查某」為躲日軍查緝私娼,竟慌張地遁入她家的床舖底下。
陳燕治在新加坡時,十來歲的大哥害病死去,回到金門時,五歲喪父、七歲喪母,二哥也走了,陳家就只留下乳名「荷蘭仔」的年幼三哥陳水吉及她。無人可照料陳家子女下,她是被送到後浦南門當養女,養父陳天平去了南洋就沒再回來,她是被走船的蔡柴給帶大的。
讀過三、四年小學,沒唸完,陳燕治再轉入私塾,受教於兩位內地來的女教員,鄭錦華與「卿仔」,扎下尺牘根基。光復後求學時令她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卿仔」來自大嶝的許姓丈夫被以「漢奸」罪名處決,學堂瀰漫了不安,先是除「漢奸」,再是抓「匪諜」,這樣的恐怖氣氛延續到國、共內戰的一九四九年以後。
一九四九,改變的是國族,也是個人命運的關鍵年代。十萬大軍進駐金門島,一安徽貝于貽籍的中尉軍官、任職金防部料羅港口檢查站參謀、多金也帥氣的季來安,看上豆蔻年華的金門混血姑娘陳燕治,展開苦苦追求,但姑娘嫌他年紀足足大她一倍,且又操著難懂的外省腔,不為所動;過了一年多,中尉窮得只剩月領糧餉一百多元,卻在這個時候擄獲芳心,一九五一年,陳燕治在金門下嫁給季來安,但因受限於軍官結婚必須報准,倆人遲至一九五四年二月二十六日才在台北辦理結婚登記,還跑到成都路一號的「世界照相館」補拍婚紗照,當時的季來安已晉升為陸軍步兵上尉(附員),隸屬金門防衛司令部,「軍人婚姻報告表」的配偶欄裡,陳燕治被填上去的「平素行狀:刻苦耐勞溫嫻簡樸」、「體質:強壯」、「家計:貧」、「介紹人:張明華、楊炳坤」、「主婚人:蔡柴」。
戰地時期,軍人娶金門人為妻,得一層又一層的身家調查、上報,連「體質」也不放過;而民間謂「軍人娶金門小姐必須留十年」的說法,季來安果然因職務關係留在金門將近十年,陳燕治則因被安排居住台灣的眷村照料三男一女:兒子台生、金生、夫正及女兒美圻,日日盼望夫君自前線歸來團聚安居,這一等也等了近十年。
初來乍到,靠著軍人丈夫一個月一百五十元的上尉附員薪津,先是短暫歇腳桃園大溪的「蕉寮園」,一房一廳的房舍是向一呂營長的太太借住的,之後北上寄宿大龍峒的蘭州街一家廠房隔出的空間,當時長子「台生」已降世,每到升爐時,面臨無米可炊的窘境,向鄰居要個饅頭也難,有回孩子生病,不得已賣掉丈夫自前線帶回來的一把黑色洋傘,才勉強籌湊到一筆醫藥費。
丈夫季來安,「既來之,則安之」;陳燕治,一九四九年以後,金門最早嫁給外省軍官、也堪稱是最早遷居台灣者,在新加坡、金門,苦日子過慣了,在台灣,再苦都可承受。一九五四年底,陳燕治與家人搬進甫建成的板橋市篤行新村,大雨一來就淹水,在擋不住風雨的軍人眷舍窩了十年,一九六五年再遷入板橋市陽明街的忠誠新村一百六十五戶低矮房舍,一九七九年改建成今日三百八十戶的公寓住宅。
從篤行新村到忠誠新村,生性樂觀開朗的陳燕治不離不棄,一住五十六載、近半世紀歲月,在這裡拉拔大四名子女,也在這裡送別一九九○年過世的軍人丈夫季來安。也沒想到,兒女中,長子「台生」、次子「金生」再走上了父親從軍的路,「台生」台灣出生,陸軍上校退伍,在金門大膽島當中尉時,又譜出了戰地姻緣;「金生」金門出生,陸軍中校退伍。
七十七歲的混血「金門阿嬤」陳燕治,見證、參與國族、家族變動史,已管不了母親是哪裡人,現在只管金門人、金門事,訂有一份《金門日報》的她,看新聞版也讀副刊,「看新聞版有沒有好消息,看副刊版有沒有好文章,而最愛看的還是《鄉訊》,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鄉訊會來訪問我、成為鄉訊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