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繪點亮金門:陳詩意(薏米)的25幅島嶼留影

薏米老師與她在金門第一個公共彩繪作品 作品名稱:金湖公車(又被稱為「水獺公車」、「風獅爺公車」或「轉角公車」) (圖源:牧田彩繪工作室提供)
﹝採訪撰稿/邱翌瑄﹞
到金門旅行,你大概聽過幾個「一定要拍」的地方:太湖畔那條忽然懸浮起來的斑馬線、拿著咖啡可愛水獺、拿著釣竿的風獅爺、迷彩中探出頭的逗趣小人物……這些既在地、又親和的圖像,悄悄把戰地的嚴肅語彙,翻譯成可以被孩子理解、被旅人喜歡的視覺語言。把這些語言寫在牆上的人,是藝術家陳詩意||她更常被叫作「薏米」。
薏米不單獨創作。她的先生廖駿杰像影武者、也是前台與後台的綜合體:接洽、溝通、聯絡、提醒吃飯、遞上熱粥,甚至在東北季風猛烈時,把黑色防風網拉起,替她擋住冷風與飛沙。兩人一路合作,六年間往返金門至少快數十趟,從私人牆面到公共空間,作品累積至今約25處,其中公開場域就超過十五個據點以上,分散在五鄉鎮的大街小巷||若你願意,完全可以沿著他們的足跡,設計一條「彩繪走島線」。
初次遇見金門
2019年年初,他們第一次登島。第一幅作品不是大家熟悉的戶外,而是金湖老字號餐廳||紅龍的室內牆。那時候他們就開始喜歡上金門,得知金湖有兩個戶外景點要彩繪招標,他們想試試看,多多接近這個美麗的小島,或許就是這份心,金湖彩繪公車與復國墩的大黃魚,就由他們開始創作,也就是這樣的契機,金門的地景多了一些不一樣的色彩與趣味。
那年12月,東北季風又冷又狠,顏料在筆尖尚未鋪開便被風吹乾。薏米與先生乾脆在黑網底與外套下作畫,冷到受不了,就換位、喝口熱水再上。從紅龍餐廳的初見到公共場域:復國墩與金湖轉角公車站的戶外彩繪幾乎同時亮相,開始吸引旅人停步,也讓在地人意識到:金門的牆,能說更多故事。
「有一次,我在轉角公車站畫到點睛那一刻,陽光剛好穿過來,像替人物點了一盞燈。」薏米笑著說。她稱那是「有靈性的巧合」,既不設計、也不矯飾,卻恰如其分地提醒創作者||這座島,會回應你。
把戰地語彙變成日常溫度
如果要為薏米的金門創作抓一個關鍵詞,大概是「轉化」。她不避諱軍事元素,卻努力把它們「柔和化、觀光化」。最新的《將軍酒窖》系列就是例子:以象棋裡的「將/帥」為意象,將軍人的備戰姿態化成趣味場景,搭配溫暖的黃光,讓洞口處不再陰暗。她說:「軍事是金門的底色,但不必永遠嚴肅。顏色可以把歷史留在那裡,同時邀請人靠近。」
同一個思路其實是從「500障礙」:軍訓場上的剛硬器械,被她畫成逗趣的小人物,保留記憶,也卸下距離。至於廣為人知的金湖「漂浮斑馬線」,則是一門視覺科學||她先在平板上做足構圖,反覆確認透視點與光影,再在現場微調。為了讓照片拍起來最不失真,她特別選了附近不易落下樹影的位置,並建議取景站位。「3D彩繪是與觀者共演的作品,攝影點就是第三位演員。」
島上的小黑與水獺:互動的彩蛋學
在薏米的作品裡,常常藏著一位「小黑人」。他有時靠在角落,有時從石縫探頭,有時雙手插腰、像在監工。孩子們把找小黑人當成遊戲,甚至有國中生把它做成明信片、拍成小紀錄片當作業。「一幅畫乍看完整,留一點小缺口,反而讓人更想走近。」她說。
另一個在地的「活彩蛋」,是水獺。據當地生態志工的觀察,夏季夜晚時,在水獺棲息的水域常有水獺覓食的身影。這段故事啟發了沙美老街上的彩繪||「水獺拿咖啡」。遊客只要站在畫作前伸手去「接」,便能拍出水獺親手遞咖啡的趣味場景。這幅畫不僅成了旅人打卡的熱點,也成為孩子們走到沙美老街時必定要合影留念的地方。有人甚至為了拍到最佳視角,連拍二三十張,把「與水獺同框」的影像剪輯成短片上傳。當地的日常,被轉譯成一種參與式的記憶。
其實,薏米的大部分作品都有3D的結構設計,讓觀者可以和畫面互動。除了「水獺拿咖啡」,南石滬公園前花崗岩採石場的壁畫,也是一個生動例子。那裡重現工人揮舞石槌的場景,遊客只要假裝握著畫中的石稿,透過相機的視角,就會產生「真的在採石」的錯覺。這種設計讓觀者不只是旁觀,而是直接「走進畫裡」。
「3D彩繪不只是看,而是邀請人走進去,成為作品的一部分。」薏米強調。她希望藉由互動,讓軍事遺址與生活景觀被重新理解,也讓遊客留下更深刻的情感連結。
顏料的層次與季風的重量
戶外彩繪最大的挑戰,就是「風吹日曬加上海邊的鹽分」。像靠海的復國墩,冬天整天都在吹風;南石滬公園更誇張,不只太陽直曬,有時中秋大潮一來,整面牆還會被海水淹過去。
廖駿杰說:「顏料不是塗一層就能撐很久,我們常常得上一層又一層,三到五層,有時甚至六層,顏色才會更飽和、更耐看。」他們的習慣就是邊走邊看,哪裡掉色、哪裡受傷,就隨手補一下。像太湖人行步道,因為人潮多、大家常踩來踩去,更需要定期維護。
創作也跟季節有關。冬天作畫要小心冷風,風太大手會抖;夏天則要防曬、防中暑;春秋才是最舒服的時間,顏料乾得剛好,光線也柔和。
薏米說,顏色本身會講話。紅色讓人想到過年熱鬧,藍色像是渡假的海邊,綠色迷彩一旦換了表現方式,就能從嚴肅的戰地感,變成輕鬆的觀光氛圍。「我們不是要抹掉歷史,而是用不同的語氣,讓它更容易被接受。」
疫情前後的空與滿
2019年底,薏米與先生在金門完成了第一批公共彩繪,牆上的色彩才剛剛亮起,卻很快就遇上疫情的突襲。那段時間,金門街頭異常冷清,往日川流不息的遊覽車不見了,熱鬧的商圈也顯得寂靜。許多旅宿業者感嘆,本來一床難求的旺季,突然變成房間長夜空著,街燈下甚至少了人影。彩繪作品依然矗立在那裡,卻少有人駐足,像是在靜靜守候。
隨著邊境管制逐步鬆動,情況慢慢轉變。先是零星的旅人,再來是親子小隊與自由行的散客回流。電動機車一輛輛出現在車道上,取代了以往成排的觀光巴士。遊客的型態也悄悄改變:疫情前,大陸團客常常在作品前排成一大列,按快門留下「集體照」;疫情後,更多的是一家人慢悠悠地散步,停下來與彩繪合影,或者孩子圍著「漂浮斑馬線」玩跳格子,家長在旁邊拍下笑容。
薏米與先生一路見證了這種斷裂與復甦。他們感受過「滿」的喧囂,也承受過「空」的寂寞,最後又迎來人潮的回歸。彩繪在這樣的起伏之間,角色也跟著轉換:在遊客多的時候,它是吸引人停留、打卡的地標;在街道空蕩時,它又像是一位安靜的陪伴者,提醒人們這座島嶼依然有故事,等著被再次看見。
室內與戶外:兩種敘事的島嶼地圖
薏米的作品並不限於戶外牆面,她也曾在沙美民俗文化館創作室內彩繪,將榨油器具、產業變遷以插畫和資訊設計重新演繹;在水頭碼頭,則配合「跳島」活動繪製主題牆。室內作品因有遮蔽,保存度高、資訊量集中,像是「說理」;戶外彩繪則像一座開放劇場,風吹日曬、四季光影都會寫進作品,帶來更多情感層次,像是「說感」。
沿著這兩種敘事展開,你幾乎能走讀整座島嶼。從金城轉角公車站的早期代表作,到金湖太湖畔的漂浮斑馬線與水獺;再往金沙,可以與釣黃魚的風獅爺合影;烈嶼(小金門)也留有作品痕跡;唯獨烏坵雖有創作,卻因場域封閉難以公開。這些散落在五鄉鎮的彩繪,既有室內的史料感,也有戶外的生活氣息,像一張彩色地圖,把金門的歷史、人情與日常串聯起來,讓人讀懂島嶼的另一種故事。
將軍酒窖:靈感與光影的編曲
今年的《將軍酒窖》是薏米與先生一次與地景深度協奏的嘗試。酒窖原本陰暗潮濕,若延續厚重的暗色,難免讓人覺得更陰森。於是她刻意使用溫暖的黃光,把視線柔和地引導進去,並將象棋裡的「將/帥」與軍人背章上的星星結合,形成既幽默又不失敬意的符號。她解釋:「如果四個酒窖從頭到尾都是暗的,遊客可能看完第一個就走了。我們故意把第二個拉亮,像在行進間放了一首輕快的樂章,才會讓人願意走到第三、第四。」這不是粉飾,而是讓人更自在地停留在歷史現場。
不過,靈感並不是總能這樣順利流動。卡住時,他們會選擇散步,甚至乾脆去廟裡走一圈。曾有一次到北港朝天宮,回程的車上一路閒聊,主題、角色、配色像被打通的水管嘩啦流出。先生笑著說:「創意不是單打獨鬥,它需要彼此碰撞。」這也是他們合作的日常節奏:她專注於畫前思考色彩與構圖,他則負責在後面安排時間、資源,甚至適時端上一碗熱粥或提醒該休息。當她在畫布上「點睛」時,他則在旁邊「點餐」。生活被照顧好,本身就是創作最重要的基礎建設。
維護即態度,彩繪也是課堂
外界常問:彩繪能撐多久?薏米的答案不是「幾年」,而是「怎麼做」。從牆體基底的處理、顏料一層又一層的上色、封層保護,到日後定期回訪檢視,都是必要工序。但她更在意的是態度||把彩繪當成還在成長的生命,季節一到就回來看看,顏色被風吹淡了就補一筆,哪裡受傷了就細心修護。她笑說:「有些地方太陽曬一個月,海報就退到像鬼片;我們選擇耐候的做法,慢,但值得。」
這樣的維護不只是延長作品壽命,也悄悄變成一種教育。孩子們在金湖新市公園的跳格子彩繪上遊戲、在漂浮斑馬線學透視、在小黑人捉迷藏裡訓練觀察力。學校老師甚至會把彩繪納入走讀,帶學生現場提問:「為什麼這個角度看起來會浮?」、「為什麼那裡特別亮?」藝術因此回到生活,變成第一堂親近的視覺課。對孩子而言,學習從「好玩」開始;對薏米而言,作品能被守護、能啟發下一代,就是最長久的存在
湖下計畫:六至七面牆的聚落再生
接下來,薏米將在湖下聚落展開為期近一個月的彩繪工程,規模預計六至七面牆。湖下緊鄰金門大橋,縣府近年積極整備,期待以新的公共美學帶動人潮。薏米說,這一次會更強調與聚落故事的連結:產業、風土、橋與海的視覺關係,甚至讓旅人用手機就能找到最佳拍攝點。「我們希望把彩繪做成入口,而不是終點。」
跨海的語言,牆上的光
展望未來,薏米也希望能把筆帶到更遠的地方:從馬祖、福建沿海的港灣聚落,到更大的城市社區。對她來說,「彩繪是一種語言,不需要翻譯。」但這門語言要真正落地,仍需地方的協力||交通、住宿、在地志工與學校的串連,才能讓一幅畫不只是藝術家的作品,而是大家共同的創作。
回望2019至今,她與先生的畫筆,已經把金門的戰地背影轉成日常的前景。牆面成了島嶼的備忘錄,孩子在圖像中找到家的印記,旅人在光影裡讀懂這座島的溫度。薏米說:「彩繪不是要遮蔽歷史,而是讓軍事、自然與人文並存;我們只是換一種更願意被靠近的說法。」當《將軍酒窖》的黃光在傍晚亮起,洞身不再冷峻,牆上的「將」與「帥」像是放下了備戰的肩膀,邀請路過的人停一停、拍一張、笑一下||把光放進牆裡,也放進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