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地意志到共生文化─盧敬帆:與在地夥伴共創文化新生命
「阿公阿嬤那一代用勞動撐起生活,父母親那代用行動守護家園,而我這一代,要用創意,讓這份精神延續下去。」──盧敬帆(盧敬帆提供)
﹝採訪撰稿:方耀渝﹞
在金門的成長記憶裡,戰地與生活從來沒有明確的分界。出生那個時代的盧敬帆,仍在戰地政務的尾聲,島上既有軍人的口號,也有孩童的笑聲;坑道是遊戲場,廣播牆是背景音。對他而言,這不是緊張,而是一種生活節奏。
「我父親是軍人,家裡總瀰漫著一種紀律的氣氛;而母親,則是那股紀律裡最柔軟的力量。他回想,那年代刻在牆上的標語」|「獨立作戰、自力更生、堅持到底、死裏求生」,也刻進金門人的性格裡。對年幼的他來說,它既像一道無形的命令,也像一種潛在的信仰。金門的孩子從小就知道,這座島嶼必須靠自己撐起來。
這份精神成了盧敬帆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多年後,當他從事文化工作、走訪不同國家、與各地夥伴共創時,仍時常感覺自己背後有股力量推著他||那是金門人骨子裡的「不服輸」與「能撐到底」。他的童年,並不只是軍紀與紀律。金門的信仰、廟會與民俗,也深深烙印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我小時候參加中正國小舞獅隊,還代表金門登上國慶舞台表演。他笑著回憶。那是他第一次搭乘軍機離開金門,在大舞台面前舞動。當鼓聲響起、獅頭在我手裡躍動,我突然覺得我們不只是小島上的孩子,而是代表金門,讓別人看見我們的文化」。
這次表演的經驗,對他而言,是第一次感受到「文化」的力量|那是一種超越地域的自信與驕傲。此後,他對於「文化的呈現」有了模糊卻深刻的印象:文化並不只是表演的結果,而是背後集體的能量。
每年農曆四月十二日的迎城隍遶境,更是他童年最期待的日子。「請假不上課去舉旗、扛輦是一件很開心的事,而鑼鼓、人潮交織成一股氣味。那不是節慶,而是生命的節奏。」在他記憶中,那份喧鬧裡藏著一種凝聚的力量:人與人、家與村、信仰與土地,緊緊連在一起。他後來在各地看過許多慶典與嘉年華,但總覺得金門的迎城隍有股特別的生命感-那是「活著的文化」,不是表演給誰看,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活。這些經驗,在他還不懂「文化保存」或「地方創生」之前,就已在他心中埋下種子。他說: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叫文化,但我知道,當整個村子一起做一件事時,會有一種力量,讓人覺得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父親的軍旅背景,讓他從小理解紀律與責任而金門的生活經驗,則讓他理解「信任與連結」。這兩種看似對立的特質,後來在他的文化工作裡,形成一種奇妙的平衡|既有秩序感,又有情感流動。「我想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學會『撐』,也學會『連結』。」盧敬帆說。那個充滿軍歌、海風與鼓聲的童年,成了他日後面對挑戰時最穩定的底氣。多年後,當他談起「文化共生」與「社區合作」時,這些記憶總會不自覺浮現。他說,金門的戰地精神曾經是為了生存;如今,他希望能把這份精神轉化成另一種形式|讓金門不只是「撐下來」,而是「一起長出來」。那是屬於他這一代金門人的使命。
從外島到世界:文化的啟蒙
離開金門的那一天,對一個從小看著海長大的孩子來說,海既是界線,也是邀請。他笑著說:那時候覺得自己像要去登陸別的世界。
他並非為了遠大的夢想才離開,而是出於一種不安於現狀的不認分。讀書對他而言從來不是為了考高分,而是為了理解人為什麼這樣生活。這份好奇心,讓他對周遭的社會與文化現象特別敏銳,也成為他日後跨領域的基礎。他在台灣念的大學科系,與行銷或文化毫無直接關聯。但他並沒有因此被框在課本裡,反而更積極去接觸各種活動與社群。我會去辦講座、幫忙拍影片、策劃小展覽。他回憶。那是一段探索期,他不斷嘗試、跌倒、再站起。我那時候不知道未來要幹嘛,但我知道我想學會怎麼讓事情發生。在城市的節奏裡,他第一次觀察到「文化」如何以另一種樣貌存在。在金門,文化是廟會、是信仰、是日常;在台北,文化變成了一種空間的設計、品牌的語言、甚至是一杯咖啡的態度。他看著都市裡的人用創意重新包裝生活,也開始思考:文化是不是不只關於過去,也能是創造未來的一種方法?這樣的思考,逐漸把他推向行銷與企劃的領域。他開始學習如何讓理念變成行動,如何讓故事被看見。那時他還沒想到,有一天這些經驗會成為他返鄉文化工作的底子。他曾經到大陸,在更大的市場裡,他學會了另一套語言:效率、競爭、品牌、流量。那是一個文化與商業高度交錯的地方。他說。他觀察到,不同城市都有自己的氣質,像上海的國際感、重慶的8D魔幻、河南的歷史厚度,每個地方都用自己的方式,詮釋「文化」的多重樣貌。然而,讓他真正產生轉折的,是一場遠赴太平洋的經驗。幾年後,他前往馬紹爾群島參與國際文化合作,那是一個地圖上常被忽略的國度,卻有著純淨海洋與緩慢節奏的生活。在那裡,生活沒有我們想像的資源匱乏,反而有一種令人羨慕的從容。他說。馬紹爾人不急於證明什麼,他們的生活圍繞著「一起」。「出海捕魚要分工、準備宴會要合力、照顧孩子是全村的事。」盧敬帆說,那裡的文化讓他重新理解「社群」與「合作」的意義。「在馬紹爾,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共同完成』。最難的不是證明自己有多厲害,而是學會如何讓大家都能做出好結果。這段經驗,讓他對文化有了新的體悟||文化的力量不在於表演或符號,而在於關係的建立。在台灣,我看到文化如何與市場共生;在大陸,我看到文化如何與商業共生,在馬紹爾,我看到文化如何與自然共處。那讓我明白,文化的本質是共存,不是競爭。
他開始意識到,文化並非只是記憶的延續,更是一種社會運作的方式。在不同環境中,人們透過節奏、食物、儀式、空間,去維繫「我們」的存在。而這種「我們」的連結,正是他後來推動金門文化行動最核心的靈感來源。
回望那段離家、遠航的歷程,盧敬帆笑著說:「我一直在找一個地方,能讓我同時看見自己和世界。」他離開金門時以為自己在逃離狹小的島,如今回頭看,那些跨文化的經驗,其實是在幫他找回理解「地方」的能力。「不管在都市還是外島,人都在尋找歸屬。而文化,就是那條讓人找到歸屬的線。」他語氣平靜地說。
回家,讓文化重新發聲
多年在外的他,早已習慣用「文化」的視角看城市。當他回到金門、走在後浦老街時,心裡浮現一個問題:如果戰地記憶不再是唯一故事,我們該怎麼說自己的現在?他開始走訪各地社區。許多人告訴他,觀光雖熱絡,但金門的印象仍停留在「風獅爺、坑道、戰地政務」上。觀光若只剩符號,就會讓文化被消費。於是,他以「策展」為方法,讓地方重新發聲。在「古蹟小旅行」,戰地建築化為沉浸式舞台;「農遊體驗」則讓旅人從摸蛤、採菜、做胡椒包中重新認識土地。對他而言,策展不只是展覽,而是一種翻譯||把地方的記憶轉成可被體驗的語言,讓居民重新聽見自己的聲音。多年來,他穿梭於政府、社區與產業之間,理解政策邏輯,也懂田野溫度。要讓文化成為行動,就得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找到通道。每次規劃他都會思考這能不能讓地方留下價值?設計導覽結合角色扮演,讓人「體驗時間」而非「看古蹟」;他陪社區聊天、建立信任,讓文化從生活中長出來。文化最難的不是創意,而是信任。如今的盧敬帆,不再想改變金門,而是讓金門自己說出想被看見的樣子。文化行動不是包裝地方,而是讓地方重新相信自己。當一座島重新找到自己的語言,那,就是最真的文化復興。
與金門在地夥伴共創
在文化行動裡,「社區」永遠是出發點,也是歸屬。盧敬帆常說,做文化最怕空降式創意||活動結束後,一切歸零。要讓文化生根,必須從地方的日常開始,與人共同生活、思考。「我做文化的第一步不是開會,而是交朋友。」他笑著說。在金門,認識人比提案更重要。你得讓大家知道你不是來做案子,而是來一起做事的。他花大部分時間與居民相處、喝茶、聽故事,那些閒談成了理解地方最珍貴的窗口。
在四埔社區,他與志工合作,用黑豆做出「烏金黑豆胡椒包」,讓人吃出金門食材與勞動記憶的味道。他稱這樣的合作為「社區再發聲」||當地方用自己的手創造價值,那份自信比補助更珍貴。在東坑社區,他與居民林宥萱策畫「落番宴」,以南洋香料結合閩式料理,讓歷史與記憶在餐桌上重現。他也協助社區建立品牌、拍攝短片,讓文化被看見。文化不是留在現場的活動,而是能被看見、被傳遞的生活方式。他說,當居民重新參與、親手做出產品、開口講故事時,就會發現||文化其實是自己的事。文化不能只留在現場,要能讓它被看見、被傳遞。這些年,他和不同團隊合作,走進不少各地社區。從青岐的四大金剛,或到羅厝的黃魚燒,每個地方都開出不同的文化花朵。我把它們稱為『社區的含金量』。含金量不是經費,而是每個人願不願意一起做的心。他觀察到,當居民重新參與,文化就開始有生命。以前他們覺得文化是政府的事、觀光的事;但當他們親手做出產品、開口講故事時,就會發現||這其實是自己的事。那種轉變,才是地方創生最動人的部分。對盧敬帆來說,「共創」不是口號,而是一種彼此成長的關係。帶入一些新的觀點,但真正的創意,往往是從他們的生活裡長出來的。敬帆做的,不是幫助他們,而是跟他們一起重新認識自己。他說。這句話像是他整個文化工作哲學的核心。在每一次合作的現場,他總是先放下角色,不再是外來的專家,而是一起動手的夥伴。有人問他為什麼這樣花時間,他只笑著回答:「文化是信任的累積,不是企劃書的產物。你得先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文化才會出現。」當被問到「共創」的最深體會時,他靜靜地說「我發現,最美的文化不是被設計出來的,而是被相信出來的。」
文化的新詮釋:從自力更生到共生共榮
談起金門精神,那句熟悉的口號,獨立作戰、自力更生、堅持到底、死裡求生。他認為,金門正從「自力更生」走向「共生共榮」。過去靠堅毅克難,如今更需要連結與合作。祖輩用意志守護金門,這一代要用合作讓金門再成長。他相信,金門最珍貴的不是資源,而是從無中生有的精神,這股力量應該被轉化成共同成長的動能。文化創生的關鍵,在於誠實說出自己的故事。金門不需要變成別人眼中的樣子,只要做回自己。他強調,真正的文化不是一次性的展演,而是持續互動的生活。過去我們比誰更強,未來要學會一起變強。真正的自力更生,是能與別人共榮。對他而言,文化不只是保存,而是對話;不只是被看見,而是能理解他人。那樣的金門,才會成為真正成熟的文化之島。
開創新的生命,回家的溫度
「我阿公、阿嬤開五金行,那間店幾乎就是我們家的宇宙中心。他笑著回憶。」那間小小的五金行不大,卻塞滿了金門人的日常。每個進門的人,都不只是顧客,也是朋友。那時候五金行不只是商店,更像是泡茶的聊天室。大家來這裡聊天、交換消息、彼此幫忙。他記得小時候過年,家裡最忙的不是拜拜,而是租碗盤、洗碗盤,那時候他不懂,只覺得手酸、腳痠,但多年後才發現,這些一起動手的片刻,其實是家的意義所在。那份一起的感覺,成了他後來推動共創的核心情感。
「文化,就像那一盤盤的碗盤,得有人一起洗、一起端上桌,才會成為真正的風景。」那是一種既務實又溫柔的文化觀。文化不是被裝飾出來的,而是從生活裡累積出來的;不是高高掛在牆上的理念,而是每個人願意一起動手、彼此成就的行動。敬帆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什麼文化創造者,只要有人願意一起動手,文化就會一直活著。在這座曾以「獨立作戰」為信念的島上,選擇用「共生」重新定義堅強。他明白,文化工作沒有立刻的成績單。它像洗碗一樣,總得日復一日地重複、維持、堅持。有時候你會懷疑這些事到底有沒有用?但當他看到社區長輩笑著說:『原來我們也可以這樣做』的時候,就知道答案在那裡。在這座曾以「獨立作戰」為信念的島上,當每個人都願意拿起一個碗、一支抹布、一雙手,不再只是旁觀,而是參與-那一刻,文化就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