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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彈頭蚵嗲:陳鴻瑄用油鍋炸響美食傳承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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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子蚵嗲創始人:陳鴻瑄。(陳鴻瑄提供)

老屋子蚵嗲創始人:陳鴻瑄。(陳鴻瑄提供)

﹝採訪撰稿:徐品豐﹞
夏末的金門,空氣裡滯留著海風的鹹與陽光的炙熱。成功村的老聚落靜悄悄的,時間在這裡彷彿放慢了腳步,唯有從一棟斑駁閩南老宅前飄出的誘人焦香,與「滋啦|」一聲劃破寧靜的脆響,在召喚著識途的老饕與好奇的旅人。
  攤主陳鴻瑄站在一口巨大的油鍋後,額上沁著細密的汗珠。他神情專注,如同對待一件藝術品,用長筷輕巧地夾起一勺乳白色的麵漿,鋪上翠綠如山的高麗菜絲、幾段清韭,再豪氣地撒上一把飽滿欲滴、帶著海洋氣息的石蚵,最後覆上一層麵漿,俐落地滑入翻滾的金色油浪中。滋啦聲作響,白色的煙氣騰然而起,包裹著麵粉與海鮮的複合焦香,瞬間攻佔了所有人的感官。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在油鍋中沉浮的形狀||它不像台灣本島常見的扁平圓餅,而是一顆顆飽滿、金黃,頭部尖銳如子彈的「彈頭」。在這座處處刻有戰地歷史痕跡的島嶼上,連一塊小小的蚵嗲,都彷彿是時代的隱喻。而陳鴻瑄,這位返鄉的青年,正用他對老味道的堅持與新世代的思維,將這枚承載著集體記憶的「彈頭」,炸出一聲響亮的、關於文化傳承的號角。
飄泊的盡頭,是家的味道
  時間拉回六年前。那時的陳鴻瑄,和許多離鄉的金門青年一樣,在台北、台中這些大城市的餐飲廚房裡浮沉。「在別人下面工作,感覺沒有很『中意』。」他用了閩南語中那份帶著情感溫度的「中意」二字,輕描淡寫地道盡了那種為生計奔波,靈魂卻找不到歸屬感的深沉茫然。
  他的生涯軌跡堪稱「跳Tone」。他曾一頭栽進木工的世界,迷戀過刨花飛舞的質感與老屋修復的韻味,對承載著歷史的閩南式建築一往情深。「那時候覺得,能把老東西修復如初,很有成就感。」但現實的牆壁總是堅硬,傳統師傅的保守與不願帶學徒的慣例,讓他的木工夢戛然而止。然而,這段經歷並非徒勞,它在他心中埋下了對「老物件」的審美與情感,也無意間塑造了他「只要很focus在一件事情上,我只要把一件事情做得很好就好了」的職人性格。這種能在喧囂中沉靜下來,與手中事物對話的特質,成為他日後成功的關鍵密碼。
  然而,理想不能當飯吃。學徒工作的不穩定,如同風雨中飄搖的小舟,「在台灣學徒環境,有些是日領:有做有錢、沒做沒錢;工作斷斷續續。再加上要租房子,經濟就會比較不穩定。」最終,現實的浪潮將他推回了家的港灣||金門。
  但回鄉,不代表人生的羅盤就此找到了北方。「回來的時候比較昏昏噩噩,沒有什麼目標。」他坦言。畢業後兩年多的摸索,在回到家鄉的瞬間似乎歸零。地方的選擇像一條狹窄的巷弄,要嘛找份安穩的工作,要嘛自己開店,但他自認「那時候你說經驗、把握,我其實沒有。」那種「學校學的跟業界用的落差很大」的無力感,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像一層濃霧籠罩著他。
  那層困住他的迷霧,是在一次與父親的酒後對話中,被一句真誠的告白與發現所驅散。那天,累積的壓力與迷茫讓他藉酒澆愁,與家人也產生了摩擦。醉意朦朧中,父親沒有責備,只是關切地問他怎麼了。「我真的沒有目標,我不知道我應該要幹嘛。」陳鴻瑄對父親吐露了壓抑已久的心聲。
  父親靜靜地聽完,然後給了他一個從未想過的視角。父親說,他對陳鴻瑄做菜、做餐飲這塊「很有信心」。他發現兒子的味覺異常靈敏:「我今天吃一個東西,我可以大概知道它加了什麼;我只要要複刻,我就能大概模擬出那個味道,再一直鑽研就可以做到很像。」父親甚至努力地想找出一個專業術語來形容,最後迸出一句「有個專業術語叫什麼『絕對』……」,他試圖比喻的,正是如同「絕對音感」般珍稀的「絕對味覺」。
  這份被點名的天賦,像一盞突然亮起的燈。接著,父親給了他一個關鍵的提點:「像我們現在很多都做加盟,那為什麼你不想想看,去做一些傳統的傳承?」父親舉了他的舅媽,在金門許多老饕口中被尊稱為「阿卿嫂」的傳奇人物。舅媽以前是做阿兵哥生意的高手,一手蚵嗲手藝遠近馳名,後來因長年吸入油煙影響健康而歇業,如今這門手藝只在每年的「石蚵文化季」才會曇花一現。
  「就是那一瞬間,」陳鴻瑄回憶時仍帶著亮光,「我突然看見了一條路。」其實他與舅媽一直關係親近,從小耳濡目染,也常在旁看著她工作||但他從沒想過,這門手藝有一天會是他能學、也想學的。更沒想到,它會成為他未來的專長與生活的一部分。那天之後,就像心裡某個「專注」的開關被按下,他知道自己非走這條路不可。隔天他帶著清醒後的篤定,去找舅媽。不是突來的衝動,而是那種「原來答案一直在身邊」的明朗感。齒輪,就在這刻開始轉動。一段既延續傳統又尋找自我道路的旅程,也從此啟程。
  從「憑感覺」到「SOP」的傳承革命
  向舅媽阿卿嫂學藝的過程,是一場傳統經驗與現代思維的溫柔碰撞。「以前舅媽他們做,沒有標準化的概念。今天可能抓一個量,全憑感覺。」陳鴻瑄笑著模仿當年舅媽那充滿手感卻難以捉摸的教學:「她叫我加多少,她就說『就這樣啊』。」
  「就這樣啊」三個字,是傳統手藝傳承中最常見、也最危險的環節。它依賴於經年累積的經驗與玄妙的手感,是美味的來源,卻也因難以量化、言傳,而極易在時代的洪流中失傳。陳鴻瑄敏銳地意識到,要讓這份瀕臨消失的味道不僅能「延續」,還要能「穩定地延續」下去,他必須進行一場「溫和的革命」。
  他將整個製作流程像科學實驗一樣拆解、分析、量化,建立了一套嚴格的SOP(標準作業程序)。「我覺得每一個步驟都很關鍵。」他細數:「第一是弄菜,菜要切、要備料,菜的粗細會影響口感;再來是調味。我們現在已經做成SOP了:多少量的菜配多少調味都是固定的。」他語氣中帶著一份篤定的自豪:「你如果是我們的熟客,你會發現你今天來吃跟下次來吃,味道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絕非將充滿鍋氣的生命力變成冰冷的「預製菜」,而是將依賴個人修為的「手藝」,提升為可重複、可驗證、可傳承的「工藝」。這是新一代傳承者對「傳統」最深情的守護--用現代的、科學的方法,確保那古老的、動人的靈魂不會在傳遞中變質或消散。
  他的創新,更淋漓盡致地體現在那獨一無二的「彈頭」外形上。「一方面,金門是戰地,我做成像彈頭、炸出來金黃色,也更有特色;另一方面,做尖一點,餡料豐富度也比較夠,吃起來更滿足。」這個造型不僅是行銷上的巧思,更是技術上的自我挑戰。「但尖的也比較容易破,所以麵漿比例、濕度都很關鍵。」他解釋,這樣的結構設計能讓多餘的油在炸製時自然往下流,從而達到「皮薄餡多」卻不油膩的清爽效果。這是他對「好吃」不妥協的物理學。
  對於最終的口感,他更有著近乎偏執的哲學區分。「很多人把『硬』當『脆』,但錯了。」他認真地辨析道:「炸到硬邦邦,那是因為水分都被炸乾了;脆是你咬下去是脆、但入口是順的,不是要很用力才咬得下去。」這份對細節的極致講究,是他對「好味道」不容妥協的定義。
  這份堅持,也體現在他面對不同客群評價的自信上。他發現台灣客人對他的口味接受度高,而陸客則很兩極,有些人會用「台灣不是這樣做」來評判。從最初的在意,到如今的坦然,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以前很在意,但我覺得||這就是我的特色啊,這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地方;為什麼不能重新去定義它?」他希望每一位來金門的遊客,都能用「在地館」的心態,放下既定印象,重新感受這片土地獨有的滋味。
  現實的油鍋裡,煎熬與提煉
  經營之路,從來不是一片坦途。最大的壓力,來自不斷上漲的原物料成本與狹小的空間限制。
  「一定會啊,價格會上去,就壓縮利潤。從開店到現在利潤空間一直被壓縮。」陳鴻瑄坦言,在市場競爭與成本推擠的雙重夾縫中,看著辛勞與回報日益不成比例,有時會覺得「做得很沒力」。
  擺在面前的選擇似乎很殘酷:漲價,或是偷工減料。而他,從未在第二個選項上有過絲毫猶豫。「要嘛就違背自己:用料變少、偷工減料||但我做不到。」這份對品質的堅持,是他的道德底線,也是父親口中那份「味覺天賦」所不允許的背叛。對他而言,味道的純正,關乎誠信,更關乎他返鄉的初心。
  另一個長久的遺憾,是空間的枷鎖。店裡沒有內用區,後面還有一塊無法利用的荒廢空間。「其實我很想做內用,因為我也會煮麵線糊(傳統那種),以前也賣過,客人回饋不錯。到現在也常有人問『還有沒有賣麵線?』所以我覺得蠻可惜的。」從他略顯無奈的語氣中,能清晰聽出他對於拓展用餐體驗、呈現更完整金門風味圖鑑的渴望。那個無法實現的「麵線糊」夢,成了他心中一個小小的缺口。
  在典型的家族事業中,現代管理與傳統人情的摩擦也在所難免。父母輩的傳統思維,常會遇到「人情壓力」||熟悉的鄉親鄰里來說情,希望能插隊或先拿。對此,陳鴻瑄展現了新一代經營者的原則與擔當。「我就說不行,該有的流程要走。」他的態度溫和而堅定:「因為我覺得來買的不管你是誰,都是客人,都是花錢來消費,不能差別待遇。」在人情味濃厚如網的鄉里,建立起現代商業的公平秩序,這本身就是一場靜悄悄卻意義深遠的革命。
  為了對抗大環境的壓力,他選擇主動出擊,擁抱新工具。他和太太拿起手機,自己策劃、拍攝、剪輯短影片和Vlog。「自媒體做下去之後,我覺得影響蠻大的:你把狀態呈現出來,做一些媒體的東西,確實會帶動人流。」他清楚地看到,在這個時代,酒香也怕巷子深,而這些新媒體工具,正是為他的「好酒」吹出深巷的那陣風。
  被味道喚醒的,不只是味蕾
  儘管挑戰重重,但顧客最真實的回饋,成了他在疲憊時繼續站在油鍋前的最強動力。最打動他的,往往不是年輕網美在社群上的打卡標記,而是那些老一輩、做著粗重工作的鄉親們,在品嚐後臉上流露出的神情。
  「他們以前生活比較困苦,有時候能吃到這種對我們現在很平常的小吃,對他們來講是回憶||有點像過年包水餃那種概念。」陳鴻瑄動容地描述著那些瞬間:「他們吃到會說『這就是我年輕時候的味道』,我就很感動:原來我能喚醒他們以前的記憶。」那一刻,他炸的不再只是一份點心,而是一把開啟時光之門的鑰匙。
  更有甚者,是那種跨越世代、溫暖的人情連結。「有些阿伯一個禮拜來三次、四次、五次,幾乎天天買一個吃、聊兩句。那種回購、像朋友一樣的感覺我很喜歡。」他笑著說,料理與美食這件事,沒有年齡的代溝,這讓他覺得很棒。他甚至遇到過小朋友跑來買,說是「爸爸叫我來買的」,一問之下,才發現是吃了多年的老顧客。「那種人情上的傳承,我會覺得『我非做不可』。」從「我想做」到「我非做不可」,這微妙的語氣轉變,背後是顧客用信任與情感為他注入的沉重份量。
  當他的店在網路聲浪中,被遊客們冠上「來金門必吃」的招牌時,他表現出的不是驕傲,而是難得的謙遜與清醒。「我覺得有點太高抬我了。畢竟我創業大概六年多。」他真誠地說:「金門還有很多老店、很多間都很厲害,也都有自己的特色。」他將功勞歸於在地客人的支持與帶路,認為自己並沒有打很多廣告,是口碑讓他的蚵嗲被看見。
  有趣的是,這個如今被視為「傳統古早味」守護者的人,童年時卻曾是蚵嗲的「拒絕往來戶」。「我小時候不喜歡吃菜,覺得裡面有菜就不吃;但我很喜歡吃海蚵。後來自己做了才開始吃,發現結合起來味道真的蠻特別。」這個從排斥到接納,最終與之融為一體的轉變,彷彿是他與這份事業緣分的完美隱喻||起初是命運的推手,後來是責任的驅使,最終,是發自內心的熱愛與認同。
  從老街攤頭,走向無限可能
  站在六年的創業基礎上,陳鴻瑄的腦海裡,早已繪製出超越眼前攤位的未來藍圖。
  他對成功村這個養育他的老聚落,懷抱著深厚的情感與遠大的願景。「聚落很純樸,但可以把音樂、行銷、新創帶進來,這不衝突。」他認為,活絡整個村莊是他的責任與夢想。他腦海中甚至已經有了一條清晰的觀光路線草圖:讓遊客從他的蚵嗲攤出發,漫步巷弄,走進田間,感受海風,串聯起村裡的廟宇與宗祠,深度體驗金門最質樸、最真實的美。「很多村落有美感但沒被看見。」他希望能成為那個點亮火把的人。
  更大的想像,在於產品的延伸與品牌的塑造。他正在與相關單位合作,開發周邊商品與計畫。「有想過做加工品、量化產品。比如用我自己的味道做風味餅乾:像『蚵嗲』味,為什麼不能做成類似調味、點心?」這個大膽的想法,體現了他突破傳統小食框架的創新思維。他的目標是做出一個能代表店家、甚至代表金門的量化產品,例如冷凍調理包或精緻禮盒,讓這份獨特的「戰地風味」能突破地域限制,被更多人在不同的時空下品嚐、記憶。
  初心,是最終的調味料
  採訪尾聲,爐火漸歇,油溫稍降。當被問及能否用一句話總結這些年來的堅持時,陳鴻瑄沒有絲毫猶豫,彷彿答案早已刻在心中。
  「不管再累再辛苦,我都會告訴自己:不要忘記初心。」他的話語平靜而有力,「當初開店可能有盈利考量,但更多是找回那失去的味道,把這個味道延續下去。」
  而他對所謂「好味道」的終極定義,依然純粹得如同他選用的新鮮石蚵||「新鮮才是好味道。」夕陽為成功村的老宅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陳鴻瑄依舊站在那口巨大的油鍋前,準備迎接晚市的客人。鍋中的油浪再次開始翻滾,等待著下一批「彈頭」的降臨。此時的他,在我們眼中,不再只是一位小吃攤的老闆。他是一位透過味覺進行文化考古的職人,一位用SOP守護手感溫度的革新者,一位在冰冷的戰地歷史中,用最溫暖的食物,溫柔訴說家鄉故事的傳承人。
  這枚小小的、金黃的蚵嗲,炸響的不只是食慾的號角,更是一聲關於文化根脈的、清脆而響亮的存在宣言。它告訴每一個品嚐它的人:有些味道,值得用一生去守護;有些傳承,可以在創新中獲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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