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逝去的一些回憶
岳母興高采烈提起生前契約。她說,買了這份契約,往生時只要少許花費,就能免去葬儀社剝削,尊嚴地帶走這副塵世之身。
她解說時,我看見很多屍身沿著我排列。一些,停在走道兩邊,有的,寄存在一格一格的冷凍室,隔間頗似郵局租用的信箱,但多了份生冷,使我懷疑連撒旦都放棄領回他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許多屍體,一老婦雙手高舉,像打太極,手推出去,卻沒再收回。老婦胸腔凹下,一大片冰塊徐徐融化,水,滴落、滴落,床下一大塊濕漬,順勢流向走道。很多來不及存進冷凍櫃的屍體成群裝在一個一個鐵籠子,一老翁平躺在籠子裡,蓋著濕透的棉被。很多人的五官扭曲了,不知那是他們死前的樣子,還是冰凍後形變。我似走進一紛亂的屠宰場,沒有血,只是很濕、很悶。我竟然可以不害怕。
我原以為會很懼怕才是,但這裡頭的紛亂卻破壞恐怖該有的線索跟邏輯。
我跟陳裕盛走過很長一條甬道,才到終點。我認不出來這硬梆梆躺在低矮床上的人是健談、機智,甚且帶了點侵略性的林燿德。他穿深褐色襪子,腳分開的角度很完美地分叉。我忍住悲戚端詳瘦了許多的林燿德。水自天花板滴下,落在離他右額不遠的床邊,陳裕盛蹲在旁邊,把他的頭移了一移。我們也只能這樣做。陳裕盛撩撥他的髮,額頭靠在他臉上,喃喃敘說懷念的話。
陳裕盛是林的學生、朋友、死黨。而,人走的時候就只一人,誰都帶不走,誰都留下了。我沒學陳裕盛那麼做,我連碰都沒碰,我狐疑,這就是人死後的樣子嗎?
我一直想像,人死後靈魂未走,他仍在軀體,他喊,沒人聽到,他哭,人們仍把他的軀體往土裡埋、往火裡放。最後,他會是孤單的。
岳母說,許多政要大老都買了這份契約,很便宜喔,從頭期款到尾款只要七、八萬元。我快看見自己被堆埋的葬禮了。我是冷冰冰地躺在那裡解凍,像隻雞、像塊牛肉。我沒買下這份產品。我看了岳母帶來的大批文件,搞不清楚這產品是直銷、是保險?我懷疑那些名人政要死後,他們的後代同意以七、八萬元的花費打發掉那具尚有殘餘價值的屍身?我覺得非常疲憊。我感到疲憊的不是死亡、或設想死亡,而是以為能把死亡處理得有條不紊,似乎簽了那份生前契約,死亡就成了個形式,剩餘的,只是照約完成這形式。
岳母大約沒料到妻會跟我一齊抵制這份產品,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我覺得奇怪的是,她之前不是幫人規畫保險嗎,我跟妻跟子,都買了她推銷的產品,怎麼幾週不見,突然興沖沖、如發現大寶藏似地推銷起生前契約來?她說,那可以省很多錢。我訝異她的目光如是遙遠,像站在高處,眺望一個她可能已經不在的時空。保險教導我們的,無非就是這個遙遠的關注了,預期自己病了、殘了、死了。這還不夠,還得預期孩子病了、殘了、死了,更甚者,還可預期孫子病了、殘了、死了。兒子誕生不久後起,我一直在嚐受這份壓力,不得不在兒子柔美無瑕的臉上預見枯朽老死,而我們談論時,就當那只是些事,忘了它們可能、真的,會到來。
死亡,究竟會以何姿態到來呢?很多的死是荒謬的,八掌溪上,急流湍湍,那活生生緊緊扶持的四人隔沒幾小時就一片死寂。保齡球女國手縱身一躍,被討論、惋惜了一陣子,就消失無蹤。大火燒裂許多個家庭,我不知道這個慘案能佔據多久版面,能被關懷多久。這,就是死亡嗎?
我曾應某報副刊之邀,寫了一散文,弔念一位早逝的同學。他赴新加坡出差,預計返國之後完婚,竟意外亡故。我驚訝、惋惜、悲傷,他戴黑色眼鏡瘦高的身影騎在大路易機車上,往月世界看蠻荒,到墾丁看遼闊海象,到鹽水,戴安全帽、裹圍巾、披大件外套,穿梭在陣陣如雷擊的蜂炮下。我也在月世界、墾丁跟鹽水的旅途上,我還載著他,砂石車轉彎、轉彎,它碩長、巨大的車身彷彿沒有盡頭,傾斜地貼近。砂石車車身撞著我左把手,這對砂石車來說只是輕輕一斜,我已失去平衡,左手雖然夾傷,仍緊持把手。我失速滑行好幾公尺,氣急敗壞怒罵時,砂石車早已走遠。同學沒受傷,跨下機車,關心我的傷勢。後來他就不住校,回家住去,後來他就陪我四年,我每次回校,都會看見他騎著大路易機車,奔馳,騎上七賢路。
我仍無法想像他的冰冷。他沒跟任何人道別,我當他失蹤,而不是死了。
堂哥的女兒也失蹤了。我們決定讓她徹底失蹤,沒有人刻意提她。我回金門時,留意到神主牌位上沒她的名字。十幾年前我回金門時,她還是個孩子,有對兔牙,常挨著我說,叔叔,媽媽叫你到我家吃飯。金門那時候窮得可怕,我的傻瓜相機非常適時地留下佩佩、以及其他姪子、姪女的照片。我曾加洗,寄給堂哥、堂嫂。我相信,他們沒有幾張佩佩小時候的照片。寄出照片時,我因為揣想堂哥、堂嫂看見照片時的傷感,幾乎沒敢寄出,然後,我們再次掩埋佩佩,當作她未曾存在?
我雖寄了照片,但我們仍然埋了她。我在堂哥家找不到佩佩活過的痕跡,堂嫂談小孩農專畢業找不到工作,怪縣長沒妥善安排。我們再次關注我們活著的現在,我們再次把發生不久的死亡推得老遠,以為推得夠遠、夠遠,再也看不見了。
岳母沒再提起生前契約這事,改去兜銷他人。我沒瞧過半眼的契約卻鋪成紅磚道、修築成一條條馬路,我看見我走在上頭,旁邊是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哥哥、姊姊、親戚、朋友。路轉,爺爺先消失,跟著是奶奶,爸、媽、我、大哥、小弟走在路上。我越走,身高越高,鬍鬚越粗,爸的皺紋越多,媽染髮的次數也越頻繁。我往旁邊瞧,姊姊們結婚後便走在另一條路上了,我再走,大哥、小弟走上別的路,我、爸爸、媽媽在一起走了許多年後,太太加了進來,我停在原地沒走,看爸爸、媽媽走遠了,才轉進另一條路。不久後,我的孩子出現了,我抱他、他學爬、學走,現在則蹦蹦跳跳,能邊走邊歌,有時還能頂我們幾句。
我想像一種可能,當我飄高幾十公尺,當能看見這些生之路錯綜的交織、連續、斷絕等關連。我的路不止跟親人的路交會,還會交織上不相關的,不管這路如何迂迴、變化、起霧或大晴,都會通抵恆永的居所,我們以為會很輕鬆到達,因為我們已在那契約上了,不管簽名或未簽名,都在上頭。憑著我有利的高度,我能辨識路上的人彷彿沒少,卻已悄悄變更了。
悄悄變更了。一些人消失,一些人加入。
在南非,我跟符兆祥真正認識,這個認識,使我走進他的路,他也帶來他的故事。
他找我參加世界華文作家在南非舉行的年會。回台前,熱情僑胞帶我們旅遊,車上播放蔡琴唱的〈最後一夜〉。這曲是慎芝女士做的。符兆祥聊到慎芝,看到許多年前,慎芝女士就讀國中的兒子,打籃球忽然倒地,口吐白沫,送醫無救。符哭了,後來睡熟。這個敘說就這麼植入我腦袋。一個名女人,也只是個平凡的母親,我跟寫聽〈最後一夜〉感想,投稿來《幼獅文藝》的某作者說,這故事是慎芝女士寫的,這是她一生的寫照,這是一個悲劇。我每敘述一次,斷腸情景又一次深咬,眼珠上吊的男孩的臉,口吐白沫再不能叫爸爸媽媽的嘴,平靜如熟睡卻再不能運球上籃的身體,符陪在旁邊,跟著痛哭。
兒子死後沒多久,慎芝女士也走了。
走了,走到另一條路去。不知道那是那一條路?不知道死後,還能走在一塊兒嗎?
我哄孩子睡覺時想到符兆祥跟慎芝女士,我也想到死亡,想起這只是時間線上短短的一個段落,這段落,終將斷絕,時光仍去,去得遠,遠得可以連續出另一條線,可以忘卻這組成它的一個線段。明明知道時光是這麼走去的,我們仍只能、只願意看見近的、痛的。
這是一個大夢。夢醒,又巴望不要夢醒,不要結束。
我們何其淺薄,又何其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