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
「不會啦,有左鄰右舍,會互相照顧的。」阿好嬸安慰著說。
「鄰居也是要看啦,好鄰居當然是福氣。妳沒聽人說,種田好田邊、住厝好厝邊。妳看那個頭歪歪、雙腳一長一短的那個壞蛋,棺材已經進到脖子,每天在村子裡大呼小叫,沒修養,人家不跟他這個沒水準的計較,他把自己當成王,搞不清楚狀況。這種人,死了自己挖坑自己跳,還會讓人放鞭炮。」路見不平的阿山嬸氣憤地說。
「村子不平靜,就是有這種人吃飽閒閒愛胡鬧。對村莊沒貢獻,無理取鬧愛作怪。看著吧,人不與他計較,上蒼自會對他責罰,禍延子孫啦。」阿好嬸心有同感。
「就是說嘛,丟臉啦。平日喜歡將人踩在腳底,人家只要沒拜碼頭,就被整得很慘,三番兩次找麻煩,人家全多錄耶。一直給機會,還得寸進尺。」知道內情的阿山嬸說。
「感化一個人,沒那麼容易啦,牛牽到北京還是牛。」阿好嬸搖搖頭說:「遇到不明事理的人,不計較,只有自己吃虧、當炮灰。像我家附近那對新搬來的夫妻,好的沒有他們的份,壞的常降臨他們身上,運氣真差,不但常被人刮車,最近還被戳破好幾次輪胎,已經換了好幾個。這種小人,犯罪都在半夜,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恰巧就被人撞見,地方這麼小,馬上傳開。這種沒天良的事,也做得出來,等著看,心腸這麼壞,會遭報應的。」
「像這種壞心眼的人,也不用拜啦,一天到晚拿香祈求神明大富大貴大發財,沒有用的啦,拜了神明也不會保佑。」阿山嬸應和著,之後看看腕錶,「公車要來了,我先走,改天再『開講』,有空多來家裡走走,有人講話比較不會無聊。」
五、
遮風避雨的候車亭,那長長的椅子,坐了數位婆婆媽媽,她們不約而同上市場,尋覓豬肉攤上的「好肉份」。不似腿肉塞牙縫、線條分明的五花肉是她們的最愛。雞、魚、肉是拜拜時缺一不可所組合而成的三牲。婆婆媽媽們將五花肉川燙煮熟,孝敬神明後,滷的滷、炒的炒,不油不膩。滷的時候加一些海帶、豆干、雞蛋、車輪、花生,先起油鍋、薑絲爆香、放入冰糖、下醬油,外加八角或滷包,加水,蓋過食材。
蒜苗快炒五花肉,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加豆干條和米血,味上加味更開胃。屠宰場的新鮮豬血,與米結合,蒸熟,切細塊,再切細條,與五花肉拌炒,迎合了老一輩最愛的古早味。
妳一言、我一語,暢談「拜拜經」的同時,公車已緩緩駛來,魚貫地上車,阿山嬸掏出口袋裡的公車IC卡,D了一下,在「博愛座」的位置坐了下來,順勢摸了摸「暗袋」,這個特別一針一線縫製而成的口袋,藏身在AB褲裡層,她將家用的紙鈔以橡皮筋繫牢,平時就裝在這個暗袋裡,袋口用別針固定,以防掉落。
「又要花錢了。」阿山嬸用指腹沾了一下口水,數了兩張千元大鈔,邊放到另一個口袋,邊念念有詞。
「做錢就是要花。」後座的金花嬸聽見了她的嘀咕聲,即刻說:「讓錢去死,不要人去死。」
「人情世事多,不節儉、難過日呀。」阿山嬸嘆了一口氣說。
「有老人年金,夠用啦。妳看我,每個月都有剩。」金花嬸得意地說:「昨天住在外面的孫子回來,我還拿錢叫他們去幫忙存銀行。唉,青瞑不識一字,什麼都要麻煩人。」
「妳用得比較省,自己種菜、養雞鴨,下海抓魚自己殺。幫妳算一算,上街大概只有買米買肉和買蝦。」阿山嬸羨慕地說。
「妳說得對,自給自足好過日。其實,我會那樣勞碌,是想多活幾年,少吃外頭那些噴灑農藥的東西。」金花嬸苦思一陣後說:「要不是年紀大了,我連稻米都會自己種。寧可吃下滿肚子的蟲,也不要喝下滿腸子的農藥。」
「農藥會死人、吃蟲會做人。吃了蟲沒病害、喝了藥死翹翹。」阿山嬸感慨地說:「鋤頭拿不起、肩膀扛不動,講了也是白講。」
聊天的時光總是過得比較快,公車站已在前方。司機停妥,乘客再次拿出手中的IC卡,又再次地D了一下,下站後,紛紛朝市場走去。
六、
阿山嬸上了市場,買了金紙、魚肉、菜碗、鹼粽和椪粿,肩膀有負擔,兩手很沉重。當她要走去車站搭公車的時候,突然有人喊住她:「阿山嬸,我幫妳載。」
阿山嬸回過頭,原是那對新搬來的夫妻,車子已在她身旁停下,夫妻倆下車,各從阿山嬸的手中接過東西,放進車裡。
「多謝啦,多謝啦,在這裡碰到你們實在太好。」阿山嬸興奮地說。
「不用客氣啦,順路。」年輕夫妻異口同聲地說。
「太太,妳頭家叫什麼名字?」阿山嬸習慣喊軍人的妻子叫「太太」。
「我先生叫蔡浯民、我叫冷如霜。」自我介紹後,冷如霜說:「阿山嬸,以後喊我阿霜就可以了。」
「好好好,這樣比較親切。」阿山嬸打量了冷如霜一下,不解地問:「你們在這村子裡,是不是得罪了誰?」
「沒有啊。」冷如霜繼續說:「有緣住在同一個村子裡,就是一家人。」
「夭壽哦,人家要把你們趕出村子。」阿山嬸抓抓頭皮:「聽說你們的輪胎常被刺破?」
「是有此事。」冷如霜說:「我是覺得,人要心存善念,免遺禍萬年。」
「妳不怕?」阿山嬸關心地說。
「沒什麼好怕。地方這麼小,任何人的為人處事如何大家都有耳聞。我一直在給犯罪的人改過自新的機會,所以沒掀他的底牌。」冷如霜說。
阿山嬸輕嘆一口氣,「造孽啊。」
冷如霜亦輕嘆一聲,「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相信因果。」
七、
佇立於村口辟邪與鎮風沙的「石獅爺」備受村人的敬仰,每回慶典,村民都會準備金紙與供品祭拜。
阿山嬸用竹籃放入供品,以「八角公」盛裝六碗菜,蒸芋頭、炸酥蝦、炸雞捲、炸雞塊、滷豬腳、滷蛋。誠心地來到石獅爺跟前,點燃兩支紅色小蠟燭,左右對稱緊黏於地面,再燃上三炷香,金紙則置放供品旁邊。雙腳跪於地,嘴中念念有詞:「石獅爺啊,要保佑喔,保佑全家大小平安順遂,大發財,子孫旺旺來。」
稍待片刻,阿山嬸焚金紙,白煙嬝嬝,燻了眼睛,取出了手巾輕輕擦拭。
「妳也來拜喔。」阿好嬸由遠處走來,步上了階梯,氣喘吁吁地由肩上卸下扁擔,將兩吊籃內的供品放了下來。
「是啊,妳也這麼早。」阿山嬸轉身,盯著籃子瞧,「煮這麼豐盛啊。」
醬爆清蟹、蹄筋烏蔘、芥菜鮮雞湯、油滷鴨舌、百花蝦餅、紅燒豆腐。這些琳瑯滿目的菜色,是阿好嬸的媳婦半夜下廚所烹飪而成的。白天上班的她,利用夜深人靜的時刻,悄悄地游移於廚房的琉理台。喜歡烹飪的她,無師自通,看了電視上的美食節目,放假天就會上市場,由食材的挑選,到烹煮的完成,不假手於他人。阿好嬸一家,常有口福地享受著媳婦鑽研而來的菜餚。
阿好嬸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色,「這些是我媳婦煮的。今天只拜兩個地方,石獅爺和犒軍,自己隨便弄一弄。明天拜的地方多,叫菜館,師傅會幫忙張羅。」
「時代不一樣了,大家都尋方便,以後我也要菜館叫一叫,反正一樣要花錢,就讓餐館幫忙打點。」阿山嬸若有所悟地說。
犒軍在自家門口,備草料水。清水一桶、草料在農業時代均用曬乾的花生藤,當種田人家越來越少,紛紛以地瓜藤、菅芒、菜葉取代之。
阿好嬸每年在清明節前後,都會在自家田地用「五齒」整田、用鋤頭劃線。再打著赤腳在田地裡踩著腳洞,灑下篩選過的花生米。接著就是灌溉、鋤草,當暑假一到,歡喜收成。阿好嬸一手拿著小凳子、一手捏著飼料袋,在田地裡,一邊拔花生、一邊採花生,將粒粒飽滿的土豆放進飼料袋,品質較差著,餵食雞隻或做肥料。花生藤則是一綑綑的綁好,在太陽底下曝晒,當顏色由綠轉黃到乾,即收藏倉庫,日後餵食黃牛與初二、十六犒軍拜門口做草料之用。
阿山嬸的孫子十二日送油飯時,他人在盤底放入花生「壓盤」,這些花生依循古例要「播種」,讓子孫綿延不斷。阿山嬸將它們灑向田間,讓它們成長。起初,還有一些收成。但多年之後,礙於年歲已大,無法彎腰駝背施肥、鋤草,逐漸地少有收穫。阿山嬸在年事已高時,田裡的農事,逐漸放棄。但夫妻倆喜歡食地瓜,種了一些食用兼運動。
「土豆藤給妳拜拜。」阿好嬸捏著兩把花生藤,邊走邊嚷著:「兩把給妳拜兩天。」
「多謝啦,每次拜拜都讓妳幫忙準備。」阿山嬸不好意思地說。
「說那個什麼話,厝邊頭尾像一家,別客氣啦。」阿好嬸順勢指著遠方說:「我要去跟她們講,來拿土豆藤沒關係,拜好要另外放,有沒有拜過都放在一起、攪在一塊,下次會弄亂。」
「她們不懂習俗,不知拜過的不能再拜,我們這代要多跟她們『牽教』。很多民情風俗大家都不是很清楚。」阿山嬸提醒。
八、
「送天公」之後,神明巡境鎮五方,一尊神轎四人抬,走過大街、繞過小路,家家戶戶於香案桌上點燃三炷清香,在屋前燃鞭炮。
吃「三牲糕」,設於廣場,家戶抬出桌子,桌桌相連、整齊排列。每塊桌子用繡上「金玉滿堂」字樣的「桌圍」圍住正前方。桌上擺香爐、燭臺、順盒、菜碗、三牲、水酒、椪粿、鹼粽、金紙。每戶的禮炮則連接為長長的一串,引燃時,砲聲沖天,硝煙瀰漫整個廣場。此刻,萬頭鑽動,將慶典達到最高潮。
神明穩坐神轎中,善男將神轎安座於廣場。信女們則虔心地跪拜、叩首。願全家平安順遂,好事來、歹事去,年年大豐收。
「安橋」之後,家戶到廟前拜「榜腳」及「橋腳」,阿山嬸與阿好嬸各用扁擔挑起兩個竹籃,分別盛裝「榜腳」與「橋腳」的供品和金紙,並肩走著。
「忙了兩天,終於告一段落,可以休息了。」阿山嬸說。
「今晚來讓我們請啦,有叫桌。」阿好嬸熱情邀約。
「一樣在拜拜,不用啦,我們家也有。」阿山嬸客氣地說。
「有什麼關係,都是好厝邊。」阿好嬸笑瞇瞇地說。
「真的不用啦。我那些拜拜的東西也要吃上好些天。就兩個老的,吃不多,牙齒又不好。」阿山嬸說。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