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色﹑戒〉二題
依貝德葉夫,這樣的難題或不難化解,只要盡力去愛他人即可(但他對於在愛他人之中,自我人格的抿滅這一可能性的疑難,並沒有很明白的交代,只能說是一種「自由與命運之間的矛盾」云云)卡謬筆下的莫梭,試著去愛他人而未果,他最後選擇回歸和諧、弭平、撫慰一切相對紛爭的自然,把人事的扞格,即那一己與杜的齟齬都予全盤接受,以此化作圓滿。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呢?她可有這種疏離後進一步的超越化解行動──我們必須把這種超越及化解視為一種去自我中心主義的大愛──張愛玲對此沒有多所著墨,只兩次輕淺交代地說:「太晚了。」「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王佳芝此際並非不可能完全拋捨了自己,而這份自我拋捨,倘若被理解成她至此捨棄了先前的自我中心主義的桎梏,亦未嘗不可。張愛玲對其中的是非曲折,筆墨語氣之淡漠,較之卡謬的〈異鄉人〉尤有過之。這種幾乎出自刻意的漠然的語調,莫非有著什麼蹊蹺不成?
不錯,心思較細的讀者或許已經留意到,張愛玲在〈色‧戒〉毋寧是採取一種抽離的語言形式來表達這個故事的,其用意何在?我的看法是,張愛玲可能已經明白到,她有必要用抽離的語言形式來給道德義理做最後的釐定。羅蘭‧巴特曾把作家定位作「站在一切其他話語交匯點上的觀望者」,意思是作家宜於用一種互補性的對立觀來取代道德主的對立。他又提出某種生存條件的理想,在這種條件下,人無需扶擇於善惡真偽之間,作如此主張的他因此被人冠上「道德家」一詞,儘管許多人不同意這個封號。總之羅蘭‧巴特以包容來超越、解構對立,他認為包容最廣的範疇是語言,最廣義的語言就是意義形式本身。不管卡謬或張愛玲,西人的文本常見作者語言抽離其中,這種抽離隱喻超越二分,而作一種更高更超脫的辯證視境。卡謬和張愛玲這種創作、處世無度讓人深感疑懼不安是可想見的。對於這種疑懼不安,我們或許可以用佛教的義理來做比附。在《大般若經》第二會〈方便善巧品〉裏,具壽善現和佛,兩人有著這麼一段酬答,具壽善現請教佛什麼叫做有所得?什麼較無所得?佛回答,諸有二者,名有所得;諸無二者,名無所得。具壽善想打破沙鍋過問到底,緊接著追問:為有故,無所得?或者為無所得故,無所得?佛這時候回答:
「非有所得故,無所得。非無所得故,無所得。」
佛的回答是直溯事務本源,從根本切斷,他的意思是說,根本就莫須有二分,捨棄攀執處,又怎麼會有「有所得」、「無所得」的藩籬呢?而沒有了這種自我囿限,自然也就無所得,身處於泯然合一的大智慧境地。假如依佛回答具壽善現的思考理路,那麼,不妨這麼說,讀者認為王佳芝和易先生自始至終都是受自我中心主義奴役的可憐可恨者,這是對的;相反的,認為兩人已通過拋捨一己、與他人泯合的具實人格檢證,取得了自由及道德的正當性,這也是對的。但我們或有一更好的選擇,可藉以化解自由與自我泯滅二者間的疑難,這選擇即如古希臘的cosmos,那完整和諧的大整體論系統,或者如羅蘭‧巴特那藉著互補、中立來消解二元相對的道德困境,也可以依佛陀的誨喻,在語言及實存之立基上作根本的正反兩拋。在〈色‧戒〉裏,故事結束時,一大票貴婦人猶一如往常搬弄是非,殺了情人的易先生「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這份「悄然」或即為「忘言」、「無言」。他的身份定位是作者的語言形式的暗示,以及讀者的閱讀參與的領略而作移轉的。我們最後唯一可以確定的或是,不管是莫梭、王佳芝,或易先生,在某一特定時空的凝視下,他們都曾經是名孤獨無依的異鄉人。
之二: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張愛玲〈色‧戒〉的哀歎之謎
〈色‧戒〉故事裏,王佳芝在懲奸行動成敗關鍵的電光石火間,決定縱放眼前人,招致自己及同堂隨即遭逮捕槍決下場。
在判決兩方生死的剎那間,「快走,」她低聲說。張愛玲對王佳芝此刻心思之著墨僅止廖落兩三句,一是「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一是「太晚了。」在半響,又重覆了一句「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前面那句淺白易解,後面「太晚了」這句喟歎可就有意思了,我們不妨遵循解構主義者羅蘭‧巴特「讀者為文本創造意義」的精神,來為張愛玲口中說出的這句話翻讀出另一番景致。「太晚了」,王佳芝心中的悵惆是隨她自認,或說察覺到易先生是真愛她的悲喜而來的,那麼,她之前對易先生兩人之間的關係為「有肉無靈」確認無疑。不錯,從靈肉二元分立又互具的辯證關係來解讀王佳芝這句「太晚了」,想是允當而有趣的理路。
肉體和心靈二者,是既二而一,又是一而二的,換言之,並沒有純粹的肉體或純粹的心靈,卻是肉中有靈,靈中有肉的,但我們還是肉體、心靈這樣地分別而說了,這是因為人的意識會因方便及偏執而自作分類;再者,二元分立可以讓現象界予辯證的運作動力。王佳芝和易先生兩人的靈肉糾葛讓前者哀歎「太晚了」,至少可有兩個層次的解讀:
一、即便有個冠冕堂皇的目的,王佳芝不惜以自身色誘汪精衛政權要員易先生,亦即她是以肉體歡愛作手段的,是把肉體歡愛從心靈剝離出來的,以是她便在靈肉原來應該契合為一的這一圓融上,有了缺隙。這一缺隙放大看,是可以被視為人格情境的罪過的。王佳芝的靈肉分離之罪,以及以肉體為手段之罪,除了表現在易先生身上外,之外還有一次,那就是她居然只是為了獲取性經驗,故意失身於懲奸團體裏的同夥梁閏生。她和梁閏生有了性關係,王佳芝深覺自己被利用了,但她那時卻沒想到,梁閏生何嘗不是也被眾人,包括王佳芝她自己,給當作一個手段、給利用了呢?凡哪件事哪個人被當作手段用,我們就會對那件事背負罪惡感。一旦體悟到這點,王佳芝說她「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這句內在獨白是對她自己,也是對易先生和梁閏生說的。
終於,景境來到一個轉折點,王佳芝發現眼前這漢奸易先生「這個人是真愛我的」,這種愛是帶絕望的,偏近於精神,即靈,的愛,如此,王、易兩人原本缺靈僅肉,只把肉體當作手段而非目的缺憾,這一剎那間便接續而融合了起來,這種愛,沖決了塵世的道德、政治藩籬,除了自由外,再無其他法則,所以此刻眼前這人身份並非漢奸,卻是可以和自己作靈肉契合的人。「太晚了」,意指兩種可能,一是易先生愛她愛得太晚了,一是王佳芝察覺到對方愛自己,自己察覺得太晚了。而她中止刺殺計畫,放走易先生,完全可以用愛的自由沖決任何俗世的囿限來作理解,不妨這麼說:靈肉結合的愛已達成,故殺或不殺,死或不死已然無關緊要。但在易先生這邊,他或也透澈及此,而其手段更絕決,他卻是要愛人王佳芝死的,他這樣做,除了現實上自保外,昇舉到上述靈肉之境已成的意義是,王佳芝生死亦已然無關緊要,但她的死更可確保彼此的靈肉關係不致再變。
二、肉體之愛是因歡樂而結合的,相對的,心靈之愛卻因悲苦而結合,但我們前面說過,靈肉是互具的,亦即並無單獨的靈或肉,卻是靈中有肉,肉中有靈。因此肉體之愛不會停止於感官的歡愛,它會日趨於心靈,亦即日趨於悲苦,使得肉體之愛經由靈魂的迴繞而取得完整及重生。而最大的受苦就是死亡,王佳芝藉由她的死,把生,過繼給易先生,「太晚了」,這是屬於王佳芝的悲苦之思,但易先生──王佳芝另外一個化身──卻「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一死一生,猶如肉體與靈魂、悲苦與歡悅,既分立又結合成一體。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