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的權利
悲觀的權利
我沒悲觀的權利,曾經我窮得只剩下一條褲子。
說這話的人是我在大陸工作時,認識的一位個體戶小老闆。他的公司規模很小,充其量也只是、三人的小組織。但這位老闆很拚,只要客戶有任何需求,不管和他的業務有沒有關係,他總會千方百計的提供訊息或幫助,也因此,我常笑他說,「你交的朋友一定比你賺的錢多!」那時他笑了笑,跟我說了以上那段話。
我當時有些愕然,因為那似乎不屬於那情境下該有的語言,究竟他有著怎樣坎坷的過往,我沒去深究,而後便消失好長一段時間。
直至兩年後,我意外的見到了他。見了面後,我酸他:
「大老闆,這麼久不見了,在那發財啊!」
「蹲了兩年號子,上禮拜才出來……」他苦笑著。
我們找了一家小飯館深談,才知他受到捲款潛逃的小舅子連累;公司被查封、拍賣,他身為法人代表,也擔上的刑責,坐了兩年牢。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為他斟上一杯白酒,我關心的問。
「怕什麼?曾經我只剩下一條褲子……」
他的老家在湖南鄉下,在那個落後、沒有公共水電的山坳裡,曾經他們家窮得只有一條體面的褲子。誰出門誰穿,還得負責保全褲子的完整,否則一家子就別想見人了。
一回,輪到他出門辦事,褲子歸他穿。他在小鎮裡辦完了事,便決然的揣著一家子秋收換來的錢,買了車票,登上往濱海經濟特區的車班。他不想一輩子窮死在山坳裡,他期侍有衣錦還鄉的一天。
我聽完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除了震驚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許久,才問:
「那家裡人……後來怎麼樣呢?」
「不知道,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他仰頭乾了杯中酒,狂笑著,「捲款潛逃?你說,這不是報應嗎?」
人的一生有許多際遇,反覆著各式的生命經歷。曾經我們以為「天塌下來」般的挫折,對他人而言,或許根本不值一提。如果我只剩下一條褲子?這是多麼荒謬的命題,卻又直映著人生諸多的苦澀與無奈。
我不知道那位小老闆後來的際遇如何,但我想,人世間應該沒有什麼困難為難得了他的吧,就像他臨別說的:「反正我一無所有,做什麼都算賺……」
金子做的門
在我美麗的家鄉裡,有著美麗的景色與熱情的人,這些都是曾經造訪過家鄉的朋友們津津樂道的,但稱譽過後,總會有陣遲滯,「但,少了什麼吧!」這時候最通常的反應是,無語。
這是個令人無語的島嶼嗎?我很不服氣。
故鄉有著不平凡的身世、坎坷的經歷。有道是:「冰凌花礪鍛心志,鬥雪藍梅嫵媚嬌。」苦難後的表現通常是更眩目、更不凡的。但我的故鄉顯然令許多人失望,冷寂的街市、喧嘩的過境人群,鄉人還要期待幾個春夏?
我嘗試著解析故鄉的現況;硬體條件不算差、軟體建置也在逐步趕上。但似乎總欠缺了「結果導向」,因此,我不得不懷疑,是「人」出了問題。
人有什麼問題呢?敦厚和善的鄉人,你還挑剔?關鍵不在人的素質,而在半世紀閉鎖後,事物的巨變。
就地域而言,故鄉是離島中的離島,成為反共的跳板、民主堡壘之類的象徵,自有其不可推辭的因緣;況且在那人心浮動的時代裡,「象徵」更是掌權者不得不善用的工具。就這樣,故鄉注定了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戰地政務命運。
推行戰地政務當然需要人,而且是很多人,但前提是「忠誠」。當時,忠誠似乎又有個潛規則,叫「唯命是從」。唯上命是從,似乎成了島人最保險的生存之道與為官模式。如今,故鄉是解脫那些個束縛了,十數年來,金門似乎有了很巨大的轉變,但轉變的是表象,未必是心靈。
曾看過一篇文章,讚譽著故鄉的緩慢,卻也同樣憂心著島嶼的遲緩。以結果論,遲、慢未必有好壞的論斷,但與眾不同恐怕是必然的。
與眾不同的故鄉就該有與眾不同的民及官。我們看到了轉變,但顯然不全然朝向「好」的那面。有位高官曾言,「家鄉什麼都乾淨,只有選舉風氣不乾淨。」也有朋友說,「這兒什麼都好,福利更好;看醫生不用錢、坐公車不用錢、營養午餐不用錢、還有家戶配酒……」以上的事實,說明了家鄉環境好,但人心並不與時俱進;福利好,卻消頹雄心。福利好是傲人的政績,卻不代表永續的競爭力;但在民心與利益的趨使下,沒人敢去憾動這鐵打的規律,長此以往,對故鄉是否真好?
女兒的童詩寫道:「金門,金門,沒有金子做的門/只有美麗的風景、熱情的人/歡迎你來金門作客/你會迷上金門,愛上金門。」
愛上金門,是否只因那金子做的門?
風波
風波總是有,重點在於風波以後,留下了什麼……
一位曾經共同打拚的前輩在酒酣耳熱時,莫名其妙的留下這段話,到底是接續著什麼話頭,已經記不清了,但這段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腦裡。
二千年,我懷著夢想踏上家鄉彼岸的廈門,那時的廈門雖然稱得上繁榮,但車、人都比現下少了許多。我的目的地在離廈門市還有個把車程的同安工業區。車行過集美大橋,一路走來,愈來愈見荒涼。下車後,迎接我的是一陣塵灰,幾張熟稔的臉孔湊到了跟前,那是日後朝夕相處的夥伴們。
工廠基地在同安一處偏僻的工業區,舉目所見,到處是窪地與泥濘。我和夥伴們拚博了十個月,工廠才漸見雛型;第十一月時,首批量產的商品下線了,很難形容斯時的感激與感動。感激有那麼挺我們的股東,感動有那麼多可愛的好兄弟。但,美好的記憶似乎就至此戛然而止,接下來迎接我的,只有慌亂與忙湊。
承諾的到位的資金接連跳票,同舟共濟的股東們開始相互猜忌。我們這些夾在中間的拓荒牛,誰都得罪不起,苦只能往肚裡吞。上門要錢的廠商、張牙舞爪的官員、日漸騷動的員工,連一向鞠躬哈腰的銀行經理都一夕變臉。每天一張開眼,就得面對橫眉豎眼的債主,和愁眉不展的百來口子。老員工一批批的走了,剩下的是怎麼都不甘願撒手的一群。
「好好談談吧,事總有轉圜的,創業不易啊!」誰都知曉、誰都希望,但誰都沒有扶大廈於將傾的本事及魄力。就這樣,熱鬧的工廠又走向了寂落。除了建築物外,竟感受不到和初時的塵灰、泥濘,有什麼不同?夥伴一個個不甘心的走了,我卻不時得再面臨那已然撕裂的傷口。痛,已不足以形容;心都死了,那還有痛?
從一無所有,到蕭條落寞,走了不到三個年頭。一千多個日子,最不捨的,是心血付諸東流。簽字、清算、查封、拍賣,慢慢地學習去面對自己最不願的難堪,以及事後諸葛般的奚落。
我想起了風起的日子,心情揚帆的時候,我是野心勃勃的水手;啟航吧,到海的那頭,當堂皇凋零、當美夢成空。在一切收拾從頭的日子,我依然很難忘懷那改變一切的風波。或許,身段該再柔軟些;或許,真的是自己本事不夠;或許……。
再拾起記憶的當下,沒有痛,只有生活。我又想起前輩略帶著滄桑、低沈的聲響:「風波總是有;重點是,風波之後,留下了什麼……」
歸去
莫遣只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唐·李益《塞下曲》
夏天的海上閃著熠熠的光輝,曾經海是那麼的不可親近,卻又令人感到那麼的熟悉。翻開記憶的扉頁,「海」始終是禁忌的所在。
小時候,父母再三叮嚀,絕不可去池塘、海濱之類的場所,因為許多悲劇都和海、水連在一起,不得不令他們害怕、心驚。稍長大些,池塘、大海已不是那麼的遙不可及,但許多觸目驚心的標記卻總矗立在邊上,提醒人們,那兒深藏著要命的危機。長大後,登上了往台灣的艦艇,故鄉的人們像是逃難的人群;在那晃盪若搖籃的鐵殼子船裡,輾轉、翻騰著短暫的青春歲月。曾在嘔乾的最後一滴酸水後,暗下決心不再回到這個荒謬的島嶼;但,荒謬歸荒謬,這兒有我熟悉的土地、關心的親人,既不可能分割,更難以捨去。捨不了,就張開雙臂吧,但故鄉的荒謬仍舊令人無語。
許多不合時的法令掐著故鄉的呼吸;更多莫名其妙的規矩,扼殺著萌芽的創意。一個死氣沈沈、老氣橫秋的小島,生養著一群甘於現狀、習於被奴隸的順民;這是歷史共業,還是人謀不臧下的結局?曾有許多人希望改變它,也曾經留下許許多多的嗟嘆與無力。就這樣,從海走出去。西進、東去,就是不能留在這裡,這兒只有家,沒有未來。
西進、東去又如何呢?那兒又何嘗有自己的位置?或者說,我們已是太受保護的一群,我們趕上了戒嚴末期,卻未真正嚐過父兄們經歷的苦難。苦難令人成長,保護使人怠慢。我們是怠慢的一代,不思進取、創發,卻期侍更多的收獲與權益。緩慢更成了島嶼生命的罩門;慢,不足以致命,卻無礙其逐漸老去,直至嚥氣。
曾經有位懷抱滿腹憧憬的朋友回到了家鄉,他說,「故鄉還是有潛力、有希望的。」縱若多數人視其為落寞、不得志的海龜(海歸)。但,「有努力就有收獲,憾動不了山,至少也得讓人們知道,我們曾經那麼有希望的活著。」他是那麼認真的活著。
努力、踫壁;踫壁、再努力,「我們要憾動的是人心,是不留遺憾!」在那風起的日子,他迎風說著這段話。熱血,沸騰著。
終究,他還是帶著遺憾走了。遺憾死不了人,只是熄了望想。望向海的那一端,那兒該有他奮鬥的身影;看不到,卻感受得到風揚的日子、血沸騰的聲音。
面對大海的時候;夢,始終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