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碑林二考
在中國傳統建築類的古蹟之中,各種碑碣可說是最能保有「原汁原味」的一項:將文字鑿於石材,本即期能傳之永世,故除非遭到重大外力破壞、完工後大抵不會有加添更改;不像屋宇亭台日久或需抽樑換柱、抑是匾額重鐫後可能原物無存。而較之其他得賴專家才能看出門道的古蹟,碑碣之上便有說明自身的來由、是有文字之載體,真正可算是歷史記載中的「一頁」,能印證或補充典籍中的記錄。在史料中的開拓記載可溯至千餘年前的金門,地域雖小,但各種現存碑碣亦足於文化遺跡中自成一門,繼續為今人揭示往昔的種種活動或值得誌記之人事物。然而,石材雖堅,畢竟不是金剛不壞;在長年的風化與兵燹之後,金門的現存碑碣亦間有字跡缺損,甚且有原貌難辨、導致其所載相關資料滅失殆盡者,殊是可惜。
據盧志輝先生「金門中正圖書館碑林設置始末」(載於「金門」第廿三期、民國七十五年十二月)、及姚琳先生「金門碑林考」(載於「金門」第廿五期、民國七十七年一月。筆者按:「姚琳」即已故郭堯齡先生之筆名,郭先生「金門紀實」一書收入此文。)二文中所述:當年擔任社教館館長的盧先生於下鄉訪視時,見到各地有多座石碑傾頹毀損之狀,十分痛心,便已有蒐集以便陳列保存之念。民國七十五年,金門地方各界在中正圖書館聯合祭祖後,司令官兼政務委員會主任委員趙萬富上將於鄰近巡視時,見到「金門昭忠祠記」碑倒置於地,當下便指示在中正圖書館建置「碑林」。在軍方的協助下,散置金門各地由明、清至民國時所立十五塊各種石碑,經整補後復樹於中正圖書館,這是金門「碑林」之肇始(後於民國七十六年三月,又添重勒名碑八塊)。其後這些石碑再遷至現今文化局圖書館前,九十六年底又添了為清代金門通判程煜所立德政碑。這十六座石碑,雖僅是金門現存明清迄民國以來百多件碑碣的一部分,但包含種類多樣、加之有年代古老居台閩地區之冠者,雖小數亦足大觀。當年的主事者,能在地區軍事色彩漸褪之時,加意保護這些地方重要史料文化財,其用心是值得欽佩的。
關於金門的「碑林」,在初成時便已有前述盧志輝、郭堯齡兩位先生發而為文,對其種類和內容作了初步的整理與考釋。之後民國八十八年國立中央圖書館出版、何培夫先生主編之「金門.馬祖地區現存碑碣圖誌」(由李增德先生撰寫金門碑文說明),以及民國九十五年楊宏龍先生的碩士論文「金門明清古碑之研究」,對這十五塊「碑林」的元老,也作了不少考證、釋義與辨明句讀等工作。不過,文物考古,常有囿於本物現況殘缺與可徵文獻缺乏,以致對其涵涉內容猶不能盡明的晦澀區域存在,尚待探索。筆者於九十七年底再度至金門遊覽時,初訪文化局圖書館前的碑林,便被其中兩件石碑引起興趣,希望能對其來歷與原貌作一番考究--在現今碑林之中,年代最古之三件:「都督俞公生祠記」碑及「李明忠夫婦墓道碑」、「蔡中溪夫婦墓道碑」,其誌記者是大名鼎鼎的俞大猷或金門本地名人,其來由就毋庸筆者置喙。倒是年代稍晚一些的兩件:「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與「參閫胡公功德碑」,在以往的考釋、解析工作中,尚不曾對其作到充足的地步。以下筆者便不揣棉薄,試藉由各種文獻記載,為此兩塊石碑所涉人物與碑文原貌內容,彌補其尚乏明晰之處。
一、「副將軍紀公德政碑」
在民國八十八年出版的「金門.馬祖地區現存碑碣圖誌」一書中,撰寫說明的李增德先生已對「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這篇碑文作過初步的斷句,使其較易解讀。不過,由於此碑原本仆埋於金門城城隍廟東的圮地中,已遭泥土濕氣侵蝕,部分碑文模糊難辨,造成李先生對正文的辨讀成果仍有約八十個字闕文。關於此碑,「圖誌」一書第八頁的圖版旁說明其年代是「明萬曆四十六年三月(西元一六一八年)」(但「圖誌」第二四四頁為此碑撰寫的說明中則誤為「明萬曆四十三年」)。比起碑林中最古早的「都督俞公生祠記」(立於嘉靖甲子四十三年、西元一五六四年),「副將軍紀公德政碑」雖比較「年輕」,但由於保存狀況較差、所記載之「紀公」也比不上俞大猷的知名度,以致過去對這塊石碑的來由瞭解仍屬有限。近年楊宏龍先生的碩士論文「金門明清古碑之研究」,對「副將軍紀公德政碑」的內容亦未特予探究、僅沿襲李增德先生已作的說明便帶過了。雖然由現存闕文間出的碑文中,還是可讀出當年地方軍民對這位將領的欽慕稱頌,但往昔值得立碑誌記的功勳者,今人卻對之不甚了了,未免是美中不足。
其實,以現存「副將軍紀公德政碑」的已知內容,欲對其所載稱頌對象和相關資料作進一步瞭解並不難,只要再加把勁就成。在李增德先生為「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整理斷句後的釋文之末,已可知這位「紀公」的大名:「公諱元憲」、其籍貫為「南直隸貴池」。撰寫碑文者的自署「駱日昇」也仍清晰可辨。有了這些已知的基本條件,便能在文獻中循線追溯,爬梳出一番結果。紀元憲之籍貫「南直隸貴池」,即是安徽省的貴池縣(明代屬南直隸池州府);在清乾隆四十三年刊本「池州府志」卷第四十八「列傳十.武勳」中,便有為紀元憲所立傳記,全文如下:
紀元憲,字藎莪,貴池人。由武進士授汀漳守備、陞中營遊擊,尋擢廣東東山營參將,既又陞福建南路副總兵;未幾,復陞廣東總兵都督僉事,晉神機營提督。蓋閩、粵雖號兩省,而提封(筆者按:原指諸侯之封地,此指兩省邊境地區)相錯,並屬海邦,海氛不時犯境,居民咸被其累。所設鎮守武員,率多葸懦,賊至,則望風逃遁;飽而颺去,則冒軍功以邀陞賞。惟元憲自初任汀漳,即竭誠供職、馭下嚴明,每蒞戎事,無不身先士卒;勦撫不持成見,機宜默定,而星流霆擊,旌麾所指,皆能奏功。一時東南數千里倚為長城,朝廷喜無南顧之憂。故蒞官數十年,非閩則粵,未嘗一日他徙也。方元憲之初晉神機營提督也,適征蠻將軍印缺,朝議所應補者。掌理戎政諸大臣,意各有屬。而閣臣(原書夾註:失名)特正召兵科問曰:「昔年勦滅袁八老(筆者按:本名袁進,同安人,萬曆末之海寇,後歸順朝廷)之總兵官,何人也?」兵科以元憲對。閣臣曰:「袁八跳梁數載,屢勦不除,紀元憲一鼓而擒,此功可無錄耶?」時政府論功,秉正不阿,為舉朝所服,故本兵(筆者按:兵部尚書)亦無異議,即奏陞右府都督、掛征蠻將軍印(筆者按:據「明史」卷七十六「職官志」載,「征蠻將軍」為廣東或廣西總兵之印)。萬曆四十七年事也。始元憲少時專精制舉義(作八股文,科舉必備之技),不為韜鈐之學(兵法),而生有奇表。一日偶遇異人,謂曰:「子銕面冰牙(面色黧黑若鐵,但牙齒瑩白如冰),他日兵權萬里,管城(毛筆別稱「管城子」,典出韓愈「毛穎傳」;此謂翰墨文事。)非爾事也。若建牙吹角,合在蠻疆瘴海之區。殆七九加年(按:六十三歲以後),即宜急流勇退。幸自愛!毋忽視吾言!」至崇禎二年,年六十有六,忽追憶前言,遂求致仕。章凡數上乃允,賜銀建坊,誥封三代如其官,馳傳回籍。晝錦之榮,不多覯焉。家居值大江以北,流寇滿野,風鶴之警,時聞於南岸。郡守深以為憂,時就其家,商城守之策,參贊為多。以崇禎十二年卒。子四:伯一任、季一讓,皆諸生。仲元奇,貫山東籍,中武科,力軍前,以征白蓮教功,晉守備。叔元照,三科武舉。史可法巡撫安慶,以防江徵聘,累官至後軍都督同知。
(關於清修「池州府志」中的這篇傳記,有些枝節雖是與本文大旨無關,但筆者還是得說明一下。依此傳中所言,紀元憲有四個兒子:長子紀一任、四子紀一讓是讀書人,對此筆者沒有疑問;但次子名叫「紀元奇」、三子名叫「紀元叔」,這就大有問題--兒子的名竟會犯父親的「元」字諱,這在中國古代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同是「元」字排行來看,「紀元奇」與「紀元叔」應該是「紀元憲」的同輩兄弟才對;不知何故,清代修纂「池州府志」的仕紳們竟沒察覺這點蹊蹺。而在清修「池州府志」關於「紀元奇」的資料,還有一項錯誤:在該志卷第三十五「科目表」關於武舉人、武進士的記錄,於萬曆四年已載有一名武舉人「紀元奇」,其名下註:「貴池人,以征白蓮教功,給守備銜。」乍看下應就是附載於紀元憲傳記後的那一位;但此「科目表」於萬曆四十年的武舉名單中竟又出現一位「紀元奇」、且籍貫也是貴池--到底「紀元奇」是幾時考中武舉?真使人茫然。由於筆者並無貴池紀氏家乘可查,在此就姑置不論了。)
對於「紀公」紀元憲的生平,「池州府志」已提供了一個大致概要,包括由他中武進士後的歷任官職等等。而對於他獲得於金門立碑稱頌時的職位,「福建南路副總兵」,筆者還得多些說明,因為此一職位在史料中是記載較缺乏的。像在「明史」卷七十六「職官志五」的記載中,對福建的武職僅列舉有「總兵官一人」及「分守參將一人,守備三人,把總七人,坐營官一人」,並未提到有「南路副總兵」。而在清同治十年重刊本「福建通志」卷一百之六「職官」部分記載的明代武職中,也僅列出「總兵」、「副總兵」、「南澳副總兵」,及其他參將、守備等,也沒提到有「南路副總兵」一職。「正史」和後代方志缺乏明確記載,因為福建的「南路副總兵」時有時無、並不是固定常設的武職建置。關於這一點,「明史」卷七十六「職官志五」於「總兵官」的記載部分開頭便有言:「總兵官、副總兵、參將、遊擊將軍、守備、把總,無品級,無定員」--因為是「無定員」,故由總兵官以迄把總等職,都是可視情況需要而增設或裁撤、陞格或降格。關於福建的「南路副總兵」雖然記載較少,但「明實錄」與明代地方官員的奏疏中,仍間有提到此一職位。例如「明穆宗實錄」隆慶三年閏六月間便有載:「命分守福建南路參將張元勛為副總兵,管參軍事」;約一年半之後,「明穆宗實錄」隆慶五年正月間又載:「陞分守福建南路副總兵署都指揮僉事張元勛為署都督僉事,充總兵官,鎮守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