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流逝
新聞報導:「昨日午後,一名老婦人在街頭遊走,由女警帶回查問。老婦人不記得自己是誰,無法聯絡其家人,目前交由社會局安置,請家中有老婦人走失者,儘速向各地警局詢問。」
回溯。
今早醒神之後,所見的,太陌生、卻也熟悉。十七歲時住在磚房,而今無磚,陌生;七十歲之後,住在白牆,左右如此,熟悉。
是在預言,看穿了時空,掌握了未來,天神般地洞晰五十三年之後。
似乎一直有此能力。阿祖的頭七,沒人目見祥慈歸返,唯她。未述出,因為黑頭師公說這是必然,自然是無需張揚。媽祖婆出巡時,看到金色霞雲,仍然沒說,那時正在逃亡,正從惡邪之域奔返破落窮宅,無暇。於今能夠預言未來,真的證實,是為神女。但不打算靠神蹟過活,僅只少女,美麗才重要。
鏡子裡的自己有百絲白髮,真醜。一定要剪掉,不然會被剛認識的「張武」嘲笑為老。
「阿母!」喊了一聲,趕緊噤,政府只允許說國語,不可閩南語。改口,「母親,剪刃在何處?」混著山東腔與屏東腔。
無有回應。
也許娘在庭院農忙,再次大喚。「媽媽啊!平時用來裁衣服的剪刀在那兒?」
又無聲。
急了,啟扉欲尋母。卻止步,踏不出此門。
一塊又一塊的白色瓷花在地。這是那裡?該是泥土廣漠才對。
桌子、櫃子、燈光、落地紗門。那是什麼?怎非停放牛車、水井、風穀機?
有一對青年男女與一雙稚幼男孩望著自己笑。怪。這時間,門外該是雞、豬在閒逛。
來到地獄?或是天堂?好可怕。
關上門。瞬然想起:這是我的屋,是在安平賣了二十幾年的麵,些有積蓄,五年前購來,要當養老宅。
光影只剎那,瞬又被厚雲吞噬。
衣櫃上有個美麗盒子,是軍官丈夫贈予的新婚禮物;上頭寫著「張武」二字。記得裡面有把小剪刀。開啟,有了。取出時,看到個黑黑的罐子,瓶身貼著烏髮美女照片。有所記憶。這是跨時代的新產品,噴了就會髮黝的染劑。搖一搖,還有重量,趕緊噴灑。潛意識訴著,這是會用盡的,得及時把握。
敲門聲。女人說話,「我和國華送小孩去上課,妳不要亂跑,我馬上就回來。」
忖慮:誰啊?我只有三個兒子,最大的才十歲,沒有女兒。
驕傲了起來。這肚皮真是爭氣,替他生了三龍胎。也恨著,大陸那妻只生兩個女兒,竟然替她買房子,又給四萬美金!大陸女人難道勝過龍子!真是死老頭!算了,都已走了,埋怨也沒用。
門外安靜,可以逃。這次一定要留在母親身邊,不管多艱苦,絕對不想再被拋捨。
十七歲之前,數回了。父母養不起孩子,送走。她踏入那屋,數分鐘後,想家,就逃。接著被送到成衣工廠。抵落陌生,自己打理生活,才剛安頓,卻因老闆欠債,無良將她賣了償還。跟著眼斜嘴歪的男人,走,走向地獄。行了段路,遇上憲兵追捕,說是掃黃。被丟棄。再逃。在不知此處為何之吾土上,沒命的逃。與電影情節相同,躍入泥水,深吸口氣,隱入,直到感覺不到奔馳追趕聲,才如海豚般騰出、呼吸自由。
不能說已經習慣,這種事,永遠無法像吃飯、購物般,久了成良醫,永遠會駭怕。
種種經歷讓她能夠抑制懼情,自我調適,不令心慌,不使純情意識被屠魔瓦碎成精神解離。
偷躡逃離,不攜帶任何,它們是賊人的家當,不可拿,不與他們有所瓜葛。
這環境,真優渥,果然是賣人肉的下流漢,賊了這麼多金。
走出,情報幹員似的,倚著牆壁,提著拖鞋,足踏穩,吸呼暫止,不令有聲。
自由了!回家吧。
南島之陽在東,屏東在南,朝那方向,沿走海岸線,三天就能回到阿爸、阿母身邊,也能跟弟弟玩耍。
迷失。
鄉野輔警見她無目的地遊,上前問,「阿嬤!妳住置多位!」不答。「妳ee名?住址?電話?我替妳聯絡厝內!」
名字並不常使用,都是「阿珠」地喚,久了,已忽略本名三字之究竟。住址、電話,有這種東西嗎?都是去村長那邊處理對外聯絡事宜,並不曉得「住址」、「電話」這名詞之所代表。
這男人是乩童降神嗎?講著亂七八糟的詞語?難道是天神在說話?再現神蹟?但不像是,這兒無廟宇。看來只是瘋人。
被留置於茄定鄉派出所。
「阿嬤!」女警感覺她重聽,吼著,「妳係啥米名?住置多位?」
她雙腿交盤,少女倩麗坐著。以手指梳整髮式。從右邊四分之一處將髮分成左右。記得髮線所在。沿頭皮摸觸緣線,手指俐落地撥、拉、抹,禁止秀髮飛揚。
「阿嬤!妳甘知影妳係啥米人!」
她在整理衣飾。桃紅色底,藍色、青色、黃色花朵的短袖T恤,配佐黑色及膝、略略緊身的人造纖維短褲,金色鏽線夾腳拖鞋。她壓平褲衫表面,不使紛雜。
「阿嬤!」還在吼,「妳有聽著嘸?」
她心忖:誰家的女孩?鬼吼鬼叫,真沒氣質。
是妳,也不會回答。明明只是十七歲少女,竟被直呼為「阿嬤」。就算說話者面向著、眼神直視,也不應答。問題與稱謂,太不合乎邏輯。
社工來了,與警察密語幾句,帶走她。
害怕著,但無懼色,跟隨。心中在盤算另一次逃脫。
抵達安置中心,那兒充滿祥和氛圍。有所放心。感恩著,上天終於眷顧,這一次,不是走向陰暗。
天明之後,將往南,回家。
似乎來過了?
她自釋:在夢中曾經看見,是預言。
知曉安全,便寬慰入寢。
「張太太。」有人輕搖醒她。
睜眼一看,晨間、門外那對青年男女與兩個小男孩,眼濕地望著。
少年女子說,「終於找到妳了!」男子微怨地說,「第一次來住我家就不見,嚇死了!」
她記起來了是誰。她抱起一雙男娃,用國語訴予這女人,「真厲害,替我生了兩個金孫!」
媳婦是外省人,只曉國語。長子自幼送到台北讀書,不熟悉台語。北京話,是她與兒媳之間的官腔,台語,是她與娘家的親密。
媳婦的肚皮與她相同,有生兒子,但是,感覺不對,印象中,長媳生了二男二女,孫女呢?她沒有那麼沉厚的重男輕女迂腐,反而更重視女性教育,不希望她們與她一樣,在淚與懼當中成長。在乎得多,自然也有疼愛。
她問,「芳繡與芳智呢?」孫女之名。
「已經通知了。」是一位白髮微微的中年男人在說話。 她望著,嚇了、顫了,「張武!你從天國來了!要帶我走嗎!」
他微笑著,「媽媽,是我。」
媽媽?她矛盾。
她用力地瞧、費力地想。記憶的冰山裂了條縫,淨水沿隙溢滲。
她笑語,「兒子啊,什麼時候這麼老?」
他扶起她,玩笑語著,「還年輕呢,才剛剛五十。」
她撐起身子,倏然心愴,淚著,「你父親沒看到,要不然,一定很驕傲!」長子的白髮在四十歲時茂發。她這句話,是兒子當任大學教授那年、除夕夜的感性淚語。
「知道了。」他已習慣,是笑著語。
社工呼喚。兒子將她交予兒子,回頭再去辦理手續。
見到青春,她笑了,「張武,你答應要保護我一輩子。」孫子愛衝浪,曬得一身銅鐵。這身色,是她時青春愛戀之所熟悉。
他慰語,「阿珠,一起走吧。」
她的腦部檢驗報告出爐之日起,這對兒孫就扮演著回憶 ─兒是中年張武,孫是少年張武。
她臥在他肩,情甜。
回家了,沉浸在最美好光輝的那段人生印象、流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