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在故鄉金門，年節喜慶、酬神祭祖、各方犒軍，任何日子、任何神明都要拜祭，「有拜有保庇」是百姓單純的想法，求得一個心靈的依託，此時供品的準備就是一件大事，在物資缺乏的年代，各項自家製作的糕點便是供品的最佳內容，舉凡年糕、紅龜粿、發糕、米糕、粽子、菜粿等都是年節必備的主角，因此「炊粿」成了金門已婚婦女的基本技藝，也是審視一家女主人賢德的要件，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在娘家時就耳濡目染的學習，直到出嫁後更在婆家長輩的「牽教」下精益求精，練就一身出神入化的絕技，成了「進得了廚房，出得了廳堂」的好媳婦。母親的「炊粿」技術在村子中是很有名的，不但外觀好，口感更是一流，村中的婦人常常登門請教。但是母親的好手藝並非與生俱來的，也不是家中長輩調教的，而是自學加上請益換來的，常常聽母親提起那段對「炊粿」懵懂無知的痛苦歲月，因為外婆早逝，外公長年在南洋拚經濟，女人基本的工作無人教習，婚後又無婆婆調教，雖然有位好公公，畢竟是男人家，父親更是「吃飯鍋中央」的大男人，婚後的第一個節慶，第一次「炊粿」，母親用自己揣測的方式蒸發糕，蒸出來的發糕有如山東大饅頭，拿到祖廳拜拜，讓宗親指指點點，成為笑柄，母親發奮學習，但是在經濟困頓的當時，每一點物資都是辛苦攢存換來的，因此練習的食材是相當欠缺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得花在刀口上，當失敗的成品擺在眼前時，母親在沒有人責備的狀況下，總是自責的默默掉淚，然後自省、摸索、請教鄰居，絕不會在下一次重蹈覆轍。
因為母親天資聰穎，加上勤奮好學，細心嚴謹，不怕吃苦，所以很快練就一身「炊粿」的好手藝，而且是幾乎零失敗率，拿出去拜拜的各式糕點成了眾人誇獎的焦點，母親很快成為村人請益的對象，每逢年節喜慶家中訪客不斷，熱鬧滾滾，母親的熱心有目共睹，絕不藏私的心讓村中的糕點成了有如出自同一工廠的統一水準，尤其是母親調出的紅龜粿外皮色澤更是無人能及，不深不淺的粉紅色，顯出紅龜粿的秀色可餐、喜氣內斂，有如藝術品一般，有時真不忍把它吃下肚呢！但當一口咬下去，綿密清香的綠豆餡、乾爽濃郁的花生香，在在都挑逗著我們的味蕾，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來，這種感覺太幸福了，這種滋味真的會上癮！
蒸年糕是一項大工程，當所有食材在大鐵盆拌勻完成，大大的竹蒸籠放在深井，母親取來耐熱的玻璃紙鋪在蒸籠，我會幫忙拉著玻璃紙的邊邊，母親一勺勺盛起材料往蒸籠倒，彷彿用濃稠的顏料在蒸籠作畫，一圈圈規則如漩窩的紋路立刻平坦無痕，等待下一勺的波紋再度與之融為一體，那是一種毫無芥蒂的包容，只為成全一個完整的個體，望著母親謹慎的重覆著每一個動作，不必任何的言語，我已經學會母親的每一個動作，這就是身教。
當蒸籠的材料放到八分滿，熊熊的大火已經在大灶中燃燒著，大鼎中的熱水滾燙的翻騰著，母親會將預先準備的七顆花崗石的小石子放入鍋中，大蒸籠正正的擺在大鼎上，蓋上蒸籠上蓋，鋪上大濕巾，灶中的木材不斷添加，熊熊大火讓蒸氣在廚房中蒸騰，我聽到小石子在鼎內、在水裡清脆的跳舞聲，廚房中瀰漫著濃烈的年節氣氛，在冷冷的冬季有如暖房，我喜歡陪著母親窩在廚房中，聽著小石子聲音的轉變，母親依著小石子的聲音判斷鼎中的水位，總是適時的往大鼎邊緣加水，從沒有讓水燒乾過的窘況，藉著小石子的判讀，不必時刻去移動蒸籠，就不會影響成品的品質，從煙霧的傾斜度，母親也能判斷年糕何時蒸熟？這一切都是母親花了很多心血累積的經驗，真的太厲害了，我好佩服母親！
時代進步了，我雖然對母親「炊粿」的細節瞭若指掌，逢年過節卻不曾動手傳承母親的手藝，只是童年的畫面總在年節時刻躍出，有種甜蜜的感覺，對母親的智慧是更加佩服，只是那七顆小石子的用處我知曉，它代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還來不及問，也沒有機會再問，我想：那應該是中國人求圓滿的象徵，有著母親深藏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