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這當兒我所云的「告別」,不是友人即將遠行,前來向你辭行,他日有緣還會相見。我說的是,從此對方將永遠離我們而去,他邁向了另一個世界,不再在這紛擾的人世,與世人爭名奪利。
看著旁人的生離死別,固然難過,但始終是隔靴搔癢,唯有親身經歷,才知那種大慟的滋味實在不好過。
猶記得多年以前,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初春三月,我趕搭清晨第一班的公路局班車上班。一向早起的父親,也換上了寬鬆的外出服,準備出門運動。他總是先陪我去車站,再轉往附近的公園。
那天在晨光曦微中,我們父子倆迎著刺骨寒風,向著車站前行。我實在不知那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與父親聚首。當天下午,我正有一個會議在開,林組長突然衝進會場告知父親中風的消息,醫院已發出病危通知,我顧不得會議的重要性,抽身離開會場,搭車直奔醫院,一路上我向上天祈禱,盼父親能因我的祈禱而將此災厄化險為夷。
一個小時的車程,彷彿一世紀般長。到醫院後,我直奔加護病房。只見母親與弟弟均哭紅了雙眼,父親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面色慘白,週身插了各種管子,病床旁的心跳顯示儀舞動著扭曲雜亂的線條及心跳急促的嗶嗶聲。母親哀嚎地說:「醫生說,大血管出血,沒救了。……進醫院時,雖然嘴歪流涎,但還是自己走進來的,這會兒卻昏迷不醒。」弟弟說:「到急診室時,根本沒有醫生,等了兩個小時醫生才來。」
我的心揪在一塊兒,然後直往下沈,莫非醫院人手不夠,耽誤了救援的黃金時機。父親雖然昏迷,可是只要聽到母親說話,心跳嗶嗶聲就會加快,好像他想告訴我們什麼,但是自己口不能言,所以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第二天上午門診時間才見到主治醫師。他指著父親頭顱上一大塊瘀血的X光片說,開刀清除瘀血是目前唯一的救治方法。我問醫生手術成功的機率若干?他無法回答。不過不動刀,病人極可能走向死亡。思慮再三,我茫然地簽下手術同意書。
我勸母親先回家休息,我與弟弟在手術房外等待。時間慢慢流失,焦躁煩悶的思緒揮之不去。想像父親顱部被手術刀剖開血淋淋的畫面,內心不寒而慄。腦部手術是何等複雜,醫師稍有閃失,手術就會失敗。就在我等得口乾唇焦、肩頸酸痛之際,父親終於出了手術房。醫師安慰我手術順利,護士再把父親推回加護病房。
回病房後,父親的血壓逐漸下降,恢復正常。心電圖上顯示心跳逐漸回穩。我內心陡增一絲絲希望,想著父親會從鬼門關回來了。護士叫我沖泡牛奶,然後教我如何從鼻胃管餵食父親。
夜深了,氣溫陡降,病房冷氣冷颼颼地吹著,我手腳冰涼的坐在病房一角胡思亂想。清晨父親還健步如飛陪我一同到車站,夜晚竟躺在病床上和死神搏鬥,人生無常啊!夜班護士耐心地用棉花棒沾生理食鹽水塗抹在父親乾裂的嘴唇上。突然,細心的護士用乾棉花擦拭父親眼角湧出的兩行淚水。莫非父親已有了意識,無奈口不能言,眼不能睜,手腳也還不能聽大腦的使喚,情急之下悲從中來,逼出了兩行熱淚?我在他耳邊輕喚,試圖叫醒他,然而他還是不動如山。不一會兒,又從眼角湧出淚水。他是醒著的,只是受傷的大腦,仍無法讓他開口說話。這該是何等的痛苦,父親竟必須受病魔如此的凌遲。
探病的時間已過,我與弟弟拖著沈重的步伐,離開醫院。我們穿越漆黑的公園,往回家的路前行。公園的樹木因酷寒的冷風而簌簌作響,狀似一群鬼魅狼嚎,淒厲可佈。這座從小就在此玩耍的公園,竟變得有如人間煉獄一般,逼得我加快了腳步。
翌日清晨,我在光怪陸離的惡夢中驚醒,然後逕赴醫院探視父親的病情,除了血壓仍偏高外,心跳、呼吸、體溫還算正常。住院醫師認為有好轉跡象,我內心不禁竊喜:父親會活過來。然後我問醫師,父親醒過來後,會不會因過度驚嚇而再次發生腦溢血?醫師說有此可能,但目前的重點是先等他清醒,再談其他。
接下來的幾天,病況不進不退,父親仍陷昏迷。三天後的一個夜晚,體溫陡升,需用冰塊冰敷額頭。偌大的醫院竟無冰塊,我與弟弟奔離醫院,四處尋覓冰店,好不容易在街角尋獲一家製冰店,立即提著一塊正立方體的冰塊奔回醫院。護士給我們鐵器擊碎冰塊,再用毛巾包好敷在父親滾燙的額頭上。當我做著這些工作時,腦海裡閃出一個不祥的念頭:莫非這是父親有生之年我最後服侍他的機會了?熬到深夜,父親還是發著高燒,我與弟弟已筋疲力竭,只好雇用一位特別護士照顧,我們沿著漆黑的公園,從捷徑返抵家門。在淒冷的月光下,我和弟說:「好怕父親熬不下去了。」弟點頭稱是。我的內心突然一陣恐懼,手心一陣抽痛繼而冒出汗來。
再回醫院,我沖泡牛奶給父親喝。當雪白的牛奶從鼻胃管灌入後不久,竟從鼻胃管倒流出來,牛奶變成粉紅色。莫非父親胃出血了?找來醫師診治,醫師撥開父親上下眼瞼,用手電筒照射瞳孔,無奈瞳孔毫無反應。醫師用筆尖扎父親腳底,腳也無反應。母親焦躁的說話聲,再也引不起父親用加快的心跳來回應。父親心跳呼吸血壓均逐漸慢了下來,我們默默的隨侍在側,向即將遠行的父親告別。當心跳停止的剎那,一週來父親緊閉的雙眼竟突然慢慢睜開,一位年長的護士用手拉下父親的眼瞼,然而眼瞼又回彈回來,雙眼依舊圓睜。護士用白布覆蓋上父親的頭顱,然後推往太平間去了。
當時的我,腦袋一片空白,楞在當場,不懂得用自己的手去闔上父親的雙眼,讓父親走得了無遺憾,實在罪過!
悲傷的氣氛籠罩全家,我們食不知味、睡不安枕。母親碎碎唸著,一個好好的人送進醫院,出來卻變成死屍。急救的黃金時間,卻無任何一個醫生來聞問。父親的朋友質疑當時為何不轉院?手術前為何在醫師也無把握的情況下糊塗地簽下手術同意書?既然手術失敗,為何還付他全額的手術費用?一位同事說,他的父親中風後,他們不同意手術,二十多天後人也清醒過來。親友們一連串的質疑,我除了哀痛外,只有深深的自責。服喪期滿回去上班,面對同事微笑的招呼,我竟視而不見,事後才知他們說我好幾個月都臭臉迎人,表情僵硬。
父親過世週年後,我才逐漸從悲傷中走出來。同一時間,使我對人的生與死,有了比較正面的看法。
回首過往,第一次獲悉「告別」的訊息,是大學畢業才二、三年,一位名列前茅的同學,考取研究所,專心致力於血癌的研究,然而卻死於血癌。一個青春正盛的生命,無端的在地球消失,給予我無比的震撼。原來「死」不是老人的專利,任何年齡層的人,隨時都有可能無端捲入,或因車禍、墜機,或因颱風、地震,或因自殺或遭他殺,……,有千奇百怪的原因,總之就是要奪走你的生命。我們好像生長在大地的花朵,由於花期不同,生長的時程也不盡相同。因此每個人生命何時終止,無法預知。表面上看,人世間潛藏各種危機,隨時奪你性命。然而多數人卻都高壽八十以上才壽終正寢,僅少數人因疾病或意外而提前離開這人生舞台。我們常被這些突如其來的噩耗,傷得六神無主,因而慨嘆生命無常。實則生命還是依常理在運行,我們只是被那些小意外所蒙蔽,以為隨時有災禍降臨,而萌生對人世間自然運行的軌道產生不信任感。
人從出生的一刻起,就往死亡之路邁進。有生就有死,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想開了,死亡既是大家必走之路,倒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如果人死後,一無所知,走了也就走了,反倒是活著的親人,見了此種憾事,一時情緒失控、潰堤,哭得死去活來。所以也有人說,先走的人比後走的人有福氣。反過來說,人死後,若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去,相信他絕不願意看到你為他悲傷,整日鬱鬱,而無法振作。
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是每個人都會面臨的景況。生離死別的當下是痛苦的,但是時間可以治癒傷痛,死者已矣,生者應該在療傷止痛之後,勇敢面對未來的生活,快樂的活下去,因為人間有情,值得我們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