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的等待
金枝嫁入江家時,連同一身裁縫技術也帶去婆家,就在庄後村的店舖開一家裁縫店,她婆婆的人際關係廣闊,隨即為她拉攏不少顧客,就連挑剔做工的阿琴倌,金枝都能以無比的耐心去應付她,修改到令她心服口服,看在婆婆眼裡,金枝這早出社會的媳婦不是省油的燈,讓她在鄰里間很有面子。
過幾年孩子們一個個來報到,她丈夫國明原本務農,並且在家裡經營的雜貨店打雜,結婚以後家族分田地,國明未久即入伍,到退伍返鄉後他的兒子已經跑著追爸爸了,金枝出身農村,農事難不倒她,加上公公和伯伯們的協助,幾分田地也經營得每年豐收。
又過數年,金枝的婆婆,為了經濟因素,就在店舖後面提供村民打小牌,作起東家增加一些外快,往往是在商店打烊之後,在金枝的廚房打牌,人員由她二伯的側門進出。
往往到半夜之後,有男人的老婆來找人,在店門喊人開門,「阿金枝啊,來開門唷!」中間隔離店舖和廚房,金枝白日裡工作累了,到晚上睡得很沉,根本聽不到外面的喊聲。到白天時,那位阿桑來興師問罪,誤會金枝故意不開門,令金枝百口莫辯,直喊冤枉。
及至後來,金枝的孩子們受到她二伯的小孩欺負,就央求國明到田邊蓋新居,她四伯還願意讓出地來成全他們,金枝一直銘記在心。新居落成搬過去,是一座向東又舒適的小型三合院,每逢過年時親戚朋友們也會來小賭一番,一直玩到有人密告,巡佐來查辦才停止。
金枝最擔心娘家父母知道這些事,她屘舅早就把這訊息傳到娘家去了,他說:「國明他們會起樓仔厝,都是因為開賭場賺來的!」金枝會嫁到庄前來,原是她二舅說媒,當初她阿爸還不肯答應這門親事,說庄後屬於灌溉的水尾區,種田常常要「輪水番」(輪流灌溉)。她阿爸對她二舅說:「那個國明是給你什麼好康的?」她二舅說:「我的眼光絕對沒錯!這是一段好姻緣。」她二舅跑了好幾趟,誇國明是一位有為的青年,他不會看錯,金枝的阿爸好不容易才答應這門親事。
某日,金枝戰戰兢兢回娘家,她三舅媽隨同做伴,她父親問起聽到的傳聞時,金枝的情緒一如崩潰的堤防,眼淚汩汩而流,宣洩出她多年來的委屈,哭完擦乾眼淚,才娓娓道出真相。
她說:「蓋房子的錢是我日夜辛苦賺來的流汗錢,加上我們參加的穀子會標來的錢。」金枝逐一說完,她阿爸相信她所言不假,那作東收入的實際是操之於金枝的婆婆,家裡有一個超大的不鏽鋼杯就是專門在收錢幣用的,後來一直保留著,成為時代的見證。
金枝的大哥當時在內山開墾,常常在返家的途中,就把機車轉向庄後的妹婿家,一來看望大妹,二來觀察妹婿的動向。他們兄妹二人在內山曾經共同奮鬥,金枝在內山教裁縫,那時在山裡就一直有媒婆來說親事,但大哥不敢下主意,一直婉拒媒人的介紹。金枝直到結婚前才離開內山,她大哥自然有一分不捨。
某日天色已晚,大哥才來到庄後,他早已得知大妹的困境,遂故意留宿,趁夜深人靜時與國明長談溝通。
他說:「為了恁尪某的未來和囝仔的前途,厝內實在不要再給人賭博了。」國明回說那都是老人家的意思,但大舅子再三勸告要告知老人家這些利害關係。
國明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他老是說不出口,終於發生一事件才漸漸終止賭博。某回的抓賭事件至今在金枝腦中仍是餘波盪漾的,那時村內李傑民擔任鄉民代表,好幾回國明家被警方包抄,金枝的公公也被請去警局做筆錄,來訂製衣衫的顧客也頗為尷尬,外面的傳聞令金枝寒心。金枝的婆婆一直認為是李傑民在搞鬼,兩家往來也甚為尷尬,但賭客就漸漸不敢前來賭博。
正好那時國明他們住家旁的中山路路基要拓寬,大水溝要加蓋,李代表到處募款,從五百、一千元到十萬元不等,李代表不好意思去國明家募款,跳過他家,沒給他們做功德的機會,日後的大理石紀念碑上的芳名錄,就鑲嵌在國明隔壁家的外牆上,經過數十年,李代表也已七十多歲,孩子們一時問起,金枝才說出這段秘辛,至於李代表到底有無去密告已成懸案。
金枝的公婆過世二十餘年後,那些往事還歷歷在目。她平生最恨別人不勞而獲及不法之財,人如果被染上顏色,要耗費多少財力物力和時間才洗得清?總會留下紀錄,又如做錯多少事,要多少懺悔才能平息那些罪過?
年高的李代表常到國明家談天說地,偶爾提及往事,總會技巧的避開這話題,如同雲煙自來去,勝事空自知。路旁的那塊大理石碑上的芳名錄,只有江氏一家人知道來龍去脈。
金枝說她贏了這一仗,比石碑沒有留名的憾事要好上好幾倍,她見多十賭九輸,往後的人生終於如雲破天開一般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