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共客車
一
雞椆仔內的雞角公剛喔喔地啼過,窗外雖然露出一絲銀色的曙光,屋內則是烏暗的一片。這是時序寒露過後的深秋,早晚有點涼意。
阿順哥揉著惺忪的睡眼,掀開破舊而滿佈油垢的棉被,快速地從門板鋪成的眠床翻身而起。只見他雙腳不停地在地上尋覓,不一會,古銅色的腳板隨即套進那雙棕毛木屐裡,而喀喀的木屐聲並沒有讓長長的秋夜完全甦醒。他摸黑走到門旁,停留在那只木製的粗桶前,而後直接從下身那條寬鬆的短褲管裡,掏出那根學名叫陰莖的東西,極其自然地對準粗桶,隆隆地排出蓄積在膀胱一整夜的尿液,復用手握住陰莖輕輕地抖動,試圖把尿道口未排淨的尿液抖乾,以免沾濕內褲。排洩過後,鼓漲的小腹在驟然間得到抒解,阿順哥感到無比的輕鬆暢快。
然而在密閉且空氣不通暢的小房間裡,原本房裡那半桶混濁發黃的尿液,早已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尿騷味,經過阿順哥使力地一洩,粗桶裡隨即浮現出許多大小不一的尿泡。在新舊尿液的攪和下,其尿騷味更加地濃烈嗆鼻。在傳統的農村裡,幾乎家家戶戶都備有婦女便溺用的「粗桶仔」以及男性小解用的「粗桶」。這兩種木製的便桶在農家不僅處處可見,其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處處可聞,更何況尿液和糞便都是農作物不可缺少的養分,也是農家主要的肥料來源。
可笑的是排洩在粗桶裡的尿液,經常要等到八分滿時,才抬出去倒在「屎礐」裡儲存。一旦到了夏季,不僅臭氣沖天,如果三兩天沒清理,還會長出一條條白色微黃的蛆,牠們時而在尿中游移,時而利用其環節在桶緣爬動。如此之景象,農人們似乎早已見怪不怪。頑皮的孩子們甚至還會在小便時,用他那管強烈的水注,把爬在粗桶邊緣的蛆沖到桶裡去,讓牠們在尿液裡載浮載沉,一點也不感到噁心和害怕。
忠厚老實的阿順哥,儘管唸過二年國民小學,識得幾個大字,但在大環境的使然下,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壯丁,除了在家協助父母農耕外,又能做些什麼?全年無休的農家,每到秋收後,有一段時間是較清閒的。早熟又懂事的他,為了體恤父母的辛勞,衡量自家的經濟,竟興起出外打零工的念頭,冀望能找個臨時性的工作做做,好賺點錢貼補家用。於是透過一位遠房表親的介紹,他夥同村裡一個名叫阿山的童年玩伴,一起結伴到城裡一處工地做小工。小工必須聽從師傅的使喚,時而搬磚挑瓦,時而拌灰攪土,時而挑水提灰,一上工就忙得團團轉。然而,即便是一份早出晚歸、出賣勞力的苦差事,一天又只有五塊錢工資,但對於以農為生的貧苦人家來說則不無小補,更何況並非天天有零工可做。因此,對於這份時做時休的臨時工,阿順哥是備感珍惜的。如果一個月能做上十五天,扣除車資,少說也能賺到幾十塊錢,冬至和過年不愁沒有魚肉祭拜祖先。阿順哥想著想著,一絲喜悅的微笑掠過他黝黑憨厚的臉龐。
二
那天,他們一夥來到車站,客運公司一部老舊的公共汽車已停在站門口的「紅赤土埕」等候,阿順哥購好票剛一轉身,右腳則不小心地踩到一個小硬塊,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小截白色的粉筆。於是他俯下身,順手把它撿起,並逕行上車。
儘管部分早到的旅客已在車上等候,但距離發車尚有一段時間。阿順哥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竟無聊地用粉筆在椅背上寫上1/5,而後又好玩地寫上「人民公共客車」等字樣。
同夥的阿山哥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誇著說:
「阿順仔,想不到你寫的字比我還漂亮。」
「哪有,我亂塗的啦!」阿順哥靦腆地笑笑,「我只讀小學二年級,怎能與你這個小學畢業生相比。」
「你寫這個是什麼意思?」阿山哥指著1/5的數字問。
「那麼大的一輛車,只上來這幾個人,不只有1/5麼。」阿順哥解釋著說。
「你又不是司機,管它有多少人,真無聊!」阿山哥不屑地,復又指著旁邊那行字,「人家車子明明寫著『客運公共汽車』你怎麼把它改成『人民公共客車』?」
「我們老百姓不都是人民麼?」阿順哥解釋著說,「人民花錢買票坐車不就是客人麼?我認為人民公共客車比客運公共汽車好聽又有意思。」
「說來也是。」阿山哥點點頭笑笑,似乎亦有同感。
「其實我是亂寫亂說的啦!」阿順哥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是亂寫就趕快把它擦掉,等一下讓司機看見會罵人的。」阿山哥警告他說。
可是,阿順哥並沒有接受他的勸告把那幾個字塗掉,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在他單純的想法裡,司機一上車就坐在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準備上路,那位隨車售票員一旦車門關後就站在門旁,不僅不會到後座來,也根本不知道他在椅背上塗些什麼。而且粉筆灰是有毒的,一旦用手去擦拭而找不到地方洗手也不是辦法。管它的,就任由它去吧,倘若讓他們發現被罵再擦也不遲。於是,白色的「1/5」與「人民公共客車」的字跡,就那麼大剌剌地留在客運公共汽車的椅背上。
來到工地,阿順哥隨即捲起衣袖和褲管,拿起工具和同伴一起拌灰和泥、搬瓦砌磚,勤快的腳步聲,不停地在待修的古厝裡穿梭繚繞。即便有部分工作較生疏,但只要師傅一點,很快就能進入狀況,讓頭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之少年家,必是可造之材,如果有意在「土水界」發展,只要加以調教,假以時日必能獨當一面。然而事與願違,當他收工回家時,村指導員陪同一位滿面橫肉的麻臉軍官,以及兩個武裝士兵已在大廳等候。一旁的父母親驚恐地直打哆嗦,屋內一反往常地充滿著一股詭譎肅殺的氣氛,阿順哥莫名其妙地一怔,腳步停在庭院斑剝的紅磚上。
「報告隊長,他就是黃大順。」村指導員指著阿順哥,立正站好向麻臉軍官報告說。
「把他押走!」麻臉軍官尖聲地命令武裝士兵。
兩位武裝士兵快速地從大廳衝出,把阿順哥的雙手扭向背後扣上手銬,復又分別架著他的左右手臂,大聲地叱著,「走!」。
阿順哥除了滿臉疑惑、滿頭霧水外,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得目瞪口呆。他咬緊牙,忍受著雙臂的痠痛,竟高聲地怒吼:「我犯了什麼法?我犯了什麼罪?你們為什麼抓我?」
「你犯什麼法到隊上就知道!」麻臉軍官大聲地叱著,復屈著中指,猛力地敲擊著他的頭部,「少在這裡給我大吼大叫的,不然的話,你會倒大楣!」
老實忠厚、長年與田地為伍的的父母親,竟懾服於這個沒有公理正義的威權時代,以及軍人的囂張蠻橫而不敢吭聲,眼睜睜地目睹孩子被武裝士兵押走。而孩子到底犯了什麼法、什麼罪?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被他們押走?悲傷的神情全寫在蒼老的面龐,滿腹的苦水只好往肚裡吞。他們該向何處去申冤求助?還是任由乖巧的孩子自生自滅?兩老竟佇立在大廳的神桌前,無奈地面對神龕裡的列祖列宗,流下一滴滴傷心的淚水。而後燃起一炷清香,祈求神明保佑,冀望孩子能平安回家,不要受到任何的傷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