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節倍思親
我幼年時,看到家裡養的母雞孵蛋期間,總是蹲在蛋窩上,斷食好幾天,餓到頭昏眼花,體力不行了,才拖著羸弱身體,步履闌珊地逃出戶外。解決民生問題時,牽掛著窩中未出世的孩子,牠又自願停止在外逗留,乖乖回窩,繼續孵蛋。小雞先後破殼後,又帶著一群兒女到處覓食,發現食物,總是忍著轆轆飢腸,讓子先食,對於母雞的表現,那時總是好奇而感到疑惑不解。
後來,又耳聞許多人有同感,「女子柔弱,為母則強」,本是備受呵護的女孩,作為母親以後,似有神助般,竟充滿魔力,變得無所不能了。然而魔法是從何處來的?原來它源自母愛,母愛使一個嬌弱不堪、什麼都不會、任何事都要人幫忙的女子,自從做了母親以後,竟變成一個無所不能,任何困難都會想出辦法解決的強人。
我的母親,上有七個兄長,一個姊姊,排行最小的幼妹,本應受到最多的呵護與疼愛,但自為人母後,碰上國家戰亂,民生凋敝,家庭經濟拮据,她受到的辛苦,遠超過一般的程度,由於她的母性光輝,發揮出最大力量,皇天不負苦心,終能導引一群兒女,走上正道。
母親的乳汁,活化兒女的生命,母愛引導一個人健全成長。那一年,母親生病了,儘管心知肚明,隨著年齡漸長,病將會日重,但只要有一絲復原的希望,總是期待奇蹟出現,不願接受母親將離去的事實。然而上天終未手下留情,九十四年清明前夕,母親臨別前,費力地掙扎看我一眼,之後就越來越不省人事。若真有迴光返照,那天母親特地看我的那一眼,應是與我永別吧。雖然再偉大的人都難逃自然輪迴的法則,母親最後那一瞥,卻已在我生命的記憶裡,刻下深深一道痕跡。
「我會讀書,但不會考試」,母親邊翻書邊說,由於重男輕女的時代背景,加上家庭的阻力,母親從小就無法與學校結緣。為人母後,生活雖然勞碌,卻一直念念不忘讀書的理想,直到年近古稀,中正國小成人補校開辦後,終能一償宿願。為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每天準時上學,用心把家課寫到最好,成了母親老年生活的重心。攤開她的國語作業簿,字裡行間,一排排力透紙背、端正整齊的字跡,不難想像她的用心。
母親年輕時,垂肩綁著兩條麻花辮子,烏亮結實的髮辮,說出她為人坦誠,一絲不苟的個性,她誠懇地與朋友鄰居交往,既不善欺瞞也不喜歡虛假。記得小時候,家庭經濟入不敷出時,情非得已,也只向少數信賴的鄰居借助,只因不敢想像自尊被踩在地的那種傷害。貧苦使生活時時面對挑戰,母親只能律己以嚴,若是孩子跟鄰居產生誤會爭執,必先檢討自己,嚴厲的家教下,使孩子們認為,一定要努力爭氣,將來才有希望,才能得到和一般人相同的平等。
令人感動的歌詞,「不怕驚濤駭浪,不管風霜雪雨,有了母親,人人奮鬥,個個成大器」。為著兒女成器,母親一生做過很多家事以外的勞務,受盡各式各樣的艱辛。至今,腦海裡仍不時浮現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面,黑暗覆蓋大地,白天明朗的綠野,忽然都成了幢幢鬼影,呼嘯的北風,吹得屋外佈滿神靈鬼魅般地、充滿懾人的恐懼。而村郊大道宮旁的老榕樹,更是不停地張牙舞爪,枝枒隨狂風亂掃。這時,母親挑著一擔豬食,來到宮廟附近的豬圈,用顫抖的雙手,持著瓢子,小心翼翼地餵著三隻豬仔,只望牠們吃飽睡暖,再大的辛勞都不在乎。我多次想像,豬仔在大快朵頤時,牠們似乎正在嚙啃和吸吮母親的汗水和心血。母親用的是她的心酸、痛苦、憂慮與操勞,換來家人的生存。那時,農家養豬並非專業,卻指望以勞力的累積,可以換來微薄所得,因此不分陰晴寒暑,下田摘採豬菜,烹煮豬料,成了母親每日的功課。想著去年透支的大窟窿待填補,來年家中大小支出要靠賣豬,財神般的豬仔必須做到無微不至的照顧,只盼牠們平安順利,快快長大,賣得好價錢,可以緩解家中的燃眉之急。
耕作大耗體力,非女性擅長,但礙於生活,母親隨父親下田。四季更迭間,總是風塵僕僕地,風裡來雨裡去。夏日,頂著炎陽,在田邊摘花生;冬季,冒著寒流,阡陌間澆菜蔬。他們在田畝中佝僂耕種,在翻土、播種、除草、施肥的動作間,每每汗如雨下。記得我上小學時,有一天,母親不願家人掛心,隱瞞未用午餐的事實,扛著鋤頭又下田了。隔天看到母親捲著褲管,才發現她左腳大拇趾關節上方,有塊厚厚的肌肉外翻,紅色血跡蓋滿嬰兒嘴般大的傷口,與潔白的小腿顏色成強烈對比,那是鋤頭的傑作,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母親若無其事地繼續身陷忙碌,我目睹那塊血紅的外翻肌肉,不禁一陣尾椎發酸,薦骨抽筋。多年來,那種酸痛感,一直深藏在我脊髓末梢,不定時就活動一番。
幾十年的相處中,許多事情,母親和我是靈犀互通的,一些日常的感覺和判斷,也經常是相互交應,其中當然也包含別離時的相思。在少年時,離鄉讀書的時候,已體會出鄉愁的滋味,在每一個晨昏間,每一個季節裡,整日與上課為伍,卻日日感到肩上的辛酸,其實那是海峽對岸母親日夜勞動的辛勞,竟相同的在我身心中滋長。我能體會,母親體能上辛苦,仍不忘精神要求踏實,眼神中似乎告訴我:「窮不能喪志,貧不能失格」,為了將來的目標,過程雖辛苦,仍得努力。不能因物質的欠缺,就隨波逐流,自甘墮落,做出違背良善風俗的事。
回憶母親一生,青壯年時,她用所有的精氣、血水,完整的匯入兒女體內,換得下一代的茁壯、成長。到了晚年,一輩子任勞任怨造成的蒼老、憔悴,使兒女更為她難過、心傷。她少時多折,中年勞苦,晚景雖享清福,卻如曇花一現,終不免病痛纏身,如一條崎嶇的山路,從卑處到高峰未見平坦。當母親走到生命盡頭,只剩一具勞動過度的皮囊,一具需長期睡眠、徹底休息的身軀時,我才豁然體悟,母親是解脫了。當咳聲不再、黏膩的濃痰不來、所有的病痛不發、一切的俗世不擾,感覺是那麼寧靜。所有一切的辛苦、心酸的回憶,一生的糾纏與牽絆,將隨著母親休息而遠去。
油桐花與康乃馨繽紛的日子,我驅車來到魂牽夢繫的老家,望著大廳牆上母親的照片,心靈互動間,她似乎在說,在離去的這些年裡,五個孩子各自家庭的苦樂,她都看在眼裡。我只想問:「這些年您好嗎」,相片裡的母親笑而不答,厚重的沉默迴盪在空氣中,一幕幕清晰的回憶飛快閃過腦海,翻湧出在心底最深的思念,我只覺得喉嚨受哽,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陣陣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