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栗喉蜂虎來的季節
「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位公主……。」
如果栗喉蜂虎會說話,那鐵定就會像隋棠─以唇紅齒白的上弦月嘴形漾著,在七月流火的夜裡划著微笑的小船出帆,天空是藍色的海洋,有幾捲翻出浪似的白雲,星星很傻眼,不停睜著大的小的亮的黯的熠光的微弱的眸,晾出迷惑的瞳仁,找尋答案。
答案我沒有,羅青倒寫過一首詩,好像是齊豫唱過,很久以後,萬芳又把它翻唱了。
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嘿……嘿……。
很李泰祥的腔調,一種學院派由鼻腔直沖天頂的共鳴唱法。跟這島幾近複製同一款發音,白天是〈一條日光大道〉,激激昂昂毫不客氣的,潑灑螫人會炙痛的小針日光,但不用來醫美也不具消脂美容功能,僅光燒烤灼紅專用,一段旅途奔馳下來,肚腹又得囤積冰涼甜飲消暑,晾外的膚皮受不了,置內的臟腑瘦不了,這島,七月的日光,流竄成無可逃避的大道,而我們就是無可救贖的荒人,寫著一日的手記。
但夜一襲來,流火乍起,我們坐在莒光樓,眼光變得目眩神疑。
紫的、白的、黃的、青綠或靛藍的,螢火蟲,那繽紛由樓飛出的流火,五光十色七彩綺霓的,全流落到莒光湖去。它們不安分,先抓了雙隱形的翅膀,飛上天,很逃逸的童年夢想,跟傑克借了把天梯,或直接攀了魔豆,就那樣跑上去、爬上去,全不顧下方有人咋舌駐足仰臉的凝視,也不理一群和在一團如麵疙臉搭在肩上髮披散在頸背交錯年輕族群的吆喝,而我,是靜靜的詩,以一行的身軀,人字的寫在樓口他的面前。
他,有些訝異,這麼涼的夜,我就偏不急著上樓,是因樓上有人愁嗎?就只天外飛來一筆,問他栗喉蜂虎的事。
「你應該……白天,要在白天才行,到慈湖那邊去找一找……也許就看得見了,也許……。」
喔。
這七月的流火,莒光樓夜夜瀉露流放而出的螢火蟲,那一束束的七色風光,我不拾摭一些驚彈的目光,或者解放一個微啟的帆船唇齒出航角度,卻佇在他一小方薄距的方寸以外,打聽栗喉蜂虎的行蹤。
我沒上樓,我還有別的旅夜能拾階的,不急,真的不急。
就這樣坐在樓前的石階上,星光全流下來,幾顆懶的,趴在我的頰上,成了珍珠,被我瞿驚慌走的,只遺留幾痕最新最近的古蹟殘骸,流星流火滑過的一道道往事回憶。
所以,栗喉蜂虎只好那樣地來了,不速之客樣不招自來,化身隋棠,以天真且無瑕的眼光對我說:
「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位公主……。」
是的。
我告訴它,對於這座島,我們都是公主,在人生的旅程上。
我抱著它,酸酸的,也甜甜的,因為栗喉蜂虎會吃蜂蜜,雖然在時光的逝途中,回首走過去,有些淚光閃閃,但回憶的盡頭,現在,卻微微甜了起來。 我應該和它重逢過才是,但是卻在馬山,島的東北,而不是在慈湖。
仰首向上,遠遠的,老花且朦朧的紅土壁上方,那些翠綠轉成季節蓊鬱的樹列間,微弱的且依稀的身影,只是一抹簌焉即不見的飛蹤,有點寶藍,因為陽光在上,如此造成色差,感覺是淡陰影遮成的一點點一絲絲的綠點。
但不管怎麼說,它是誰,不重要,在我黑眸的小小方框中,它一晃即逝,以一沙一世界的時間來測量,那樣的眸中世界,一剎那就是一個季節,它成了我眼中的候鳥,在馬山,在那個空間中,我的時間如此擴大。
聲音也是候鳥,就只幾聲,很獨特的嗓聲,卻被刮大的風聲以及身後的浪潮,擠得虛弱,更別說是隨處亂螫的日光,那音噗哩噗哩但沒奮臂而出,響亮叫出。
看的時候,有些疑惑,是它嗎?連直接目光交觸都不敢確信了,更何況是在離開後,在朦朧依稀的回憶中去搜尋,無法感覺那種張愛玲〈愛〉中的那片激喜,把心坎撥成一瓣瓣,如橘也如柚,那種象徵吉祥的,把驚把喜以高呼的喉嗓播出:噢,妳也在這裡。
只能接受,也如誠實的謊言般的催眠,接受了,那可能就是它。
在我自身的空間中,我看見全身黃綠而尾巴藍的它,它的嘴喙細長且微微下彎,如覓食的我們,那般的身軀,卑微且堅毅的站佇屹立,那是一把銳利的十字刀,它們在裸露的土皮沙堆、在散堆坑、在沙石場、在崖壁或水池的土牆,挖了洞築成巢。那我們呢?太武山中的擎天廳,尚義機場旁的花崗石醫院、翟山坑道、九宮坑道,以及許許多多的碉堡,煙沒了的或重新見光出土的,我們,曾經在這島戍守過的青綠色軍服的我們,都是栗喉蜂虎,沒有叫聲,只有圓鍬和花崗石相逢時的哭聲,很獨透的一種島的迴音,在歷史的時光長廊中,敲擊。
在民宿的夜,有緣且偶然交會的旅人,他在白天疲憊的旅遊後茫然的問我:我去過翟山坑道了,那九宮坑道呢?有什麼不同?該不該去?就只因它是在小金門,還有名稱不一樣嗎?他想棄守那個景點,走在沁涼的坑道中,黑黝黝的,他看不出坑道的殊異何在?連風都一樣,是海風,以陣陣的竄行入侵,再化成水氣,然後氤氳成一股股的涼風,有點陰冷。我笑說那風當然陰冷,而且有點鹹,不是因為那來自海,而是淚,一顆一顆滴在堅厚的花崗石上,每一面每一寸的雕刻都不一樣。
「那你就用手去撫摸,它會跟你說話,而且是述說著不同的故事……。」
他不懂,聽不懂。很年輕的他,還沒當過兵,就算當過,沒在那個空間那個時間如栗喉蜂虎來這個島的,他不會懂,而且當然也不可能懂。
很認真的在這島旅程中,尋找軍綠穿著的戍人,我以為那就是我--某一個昨天的未來。昨天的我,走在山外,兩眼炯炯,頭頸背脊腰身及腿,警戒成一莊嚴的銅像,那樣筆挺,忽焉一個憲兵身影遠現,立即拔腿以倒轉的反方向逃逸,躲入喜相逢餐館,裹食一個甜煎餅壓驚,或就快閃行入戲院中,以黑色的瞳仁穿越黑暗的空間,覓尋微弱的白光,彷彿那就是出口。那是遙遠的昨天的我,時光快走,一數就貼近三十年的虛度。而在昨天前腳離去的未來,某一個現在,我在山外轉角處,和自己照面。是一個很年輕的戍人,悠哉悠哉的,毫不禁忌的以大杯的冷飲,一隻手持的清涼一手空蕩的炙熱,我們以百分百的凝視,某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及陌生錯肩而過。
兩隻栗喉蜂虎,那樣以一面無形的鏡子端望自己,昨天的和未來的,形象。
不是因為青綠的外表穿著,而是我們在時光和空間的漂流,如候鳥,如這島夏來的栗喉蜂虎。
所有曾經前來這島戍守的,都是青春得如夏季,那般肉體溽熱且炙烈,一種夏候鳥形象的--栗喉蜂虎。
「那你就用手去撫摸……。」
在夜的高粱酒澆灌下,我對著那位偶逢的旅人,以酒精的濃度高亢的建議:他們沒有經歷這島的冬,那哭得蕭索的北風,沒有在碉堡中熬過兵變的冷冽,沒有在夜行軍中以仰視北斗七星思念故鄉,沒有在月光中和李白對影成三人過。
前來這島的旅人和步行安逸的現在戍人,也是栗喉蜂虎,今日的。
他們都應該如隋棠在最終版的犀利人妻中,面對著浯島,那樣深情款款的說著如此的對白:
「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位公主……。」
很幸福,而且就在浯島,一點也不難的,那樣輕鬆說出簡單又容易的感覺。
但我們不同,我們指的是以前,跟蒲太郎一樣,領受過金馬獎役期的曾經年輕的我以及千千萬萬,如有雷同不是巧合而是真實的那些如我一般的許許多多的我們。時光彷如童話,眨眼一過,我們重回金門,景物依舊,但一切都已非,全不同了。
我站在馬山旁的海灘上,以淡定的心欣賞后嶼,那裡有落後時代腳步遺留下落伍的標語,我的腳紮實踏在沙上灘上,沒有一絲驚慌,如壁間沙坑上插著三面小旗,白紅黃由上而下,暗示那是栗喉蜂虎的家,請保護。
我在入暮後,自由行走所有的大道,這島成了不夜城,而莒光樓的七月有流火,不是照明彈,也不是令人抖索的炸彈,就單單想點燃這島的美。
我問樓中導覽志工,哪裡找得到栗喉蜂虎?其實,問的不只是夏候鳥,而是這島的人--曾經來過、住了很久的、甚至已離開的。
我問的是--答案,這樣的一首詩。
栗喉蜂虎夏季來,它來了多久?
如陶淵明般,避一個五胡亂華,尋了一個海上仙洲,就這樣住下來,變成一個桃花源地的留鳥。那時是夏季嗎?戰亂烽火如烈夏,而先民就成了不歸的栗喉蜂虎。
他們的喉,是栗紅的,在這島的脊土上嘶吼墾荒以及炙日,叫的曬著曝著,就這樣紅了,而黑色的過眼線,是眼淚浸濡而成的,太過渴望的遠眺故鄉,因此成了如墨鏡之眼。
他們幾乎都沒回去,在花崗岩的土地上,築了巢。沙堆太軟,太容易被思念和淚水崩頹,所以這島是硬的,硬得能留住人的腳踝。
以後的落蕃呢,怎麼說?就只能說,他改變了遷移的途徑,從一個留鳥又再度回復成候鳥的原始資料,洋樓是他新築的巢。時光是個三稜鏡,以前他面向大陸寫故鄉兩個大字,這時他轉了個方向,以這島,寫了我家兩個字,也是大大的字體,如他怔忡不眠的大眼。
還有呢?也是如夏日般的大戰,從古寧頭從八二三搬過來許許多多逃難的,新型的栗喉蜂虎,有的來工作,卻回不去了,有的跟部隊撤守來的,也悠悠遠遠的,長長的一段好久的時光回不去了,連書信價如萬金也回不去,只有眼波泅回去,而淚水據守頰間。這些的栗喉蜂虎,都從彼岸來,早的晚的先的後的,住得很長一段日子,甚至比一生還久,連下一代的下一代,根都紮了下來。
新的,比較短,來的方位也不同,從島的東方來,那日出的方向,海波浪般湧進,但就兩年或三年,很少能常駐的,他們愛吃貢糖愛喝高粱酒,如鳥的愛食蜂蜜,把這島擠得熱熱鬧鬧,也使這島風風光光好多年。
我就是那種新的栗喉蜂虎,曾經目睹這島風聲鶴唳尾巴日子的那種。
我們都來自夏季,都來自戰火,戰戰兢兢的,有種不知明夕是何夕的候鳥,只有在聆聽小鄧的〈何日君再來〉時,會一邊流淚一邊搖頭的,在心坎默禱戰火不再來,而且也祈求自己別再來的。
是這樣的栗喉蜂虎。
但莒光樓流淌了七月的彩光,平平和和的,我坐在石階上,問了栗喉蜂虎的訊息,他們已不再盤據全島了。
旅人來自東也來自西,以雲之上的飛機以浪之上的渡輪前來,新的,更短的栗喉蜂虎。
甚至戍守這島的,縮編又縮編的戍人,居住的日子也短了。
栗喉蜂虎在哪裡?
我明白的知道一個答案--他們不一定是夏季來,也不一定是候鳥。有人在小徑住下,築了花園,成了民宿主人,他是留鳥。有人冬季來,只為看黑羽大軍。有人在春天,如蜜蜂蝴蝶,忙著穿梭兩岸,這島成了走廊,和平的甬道。有人在秋天,只為古崗湖的甜根子草,那甜甜的風。
這島,似乎四季全劃一整齊,變成了夏季,因著和平的到來,喧囂且熱鬧起來。那至於誰是栗喉蜂虎,就只有新的舊的久的短的分別而已。
如李白的天地的逆旅那一說,人人都是栗喉蜂虎。
那,你嘿嘿地唱那首答案的歌,問我:他們有什麼不同?
有的。
彷彿新來的旅人及戍人,就如隋棠的那句話,對著浯島對著和平的今天這日如此說:
「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位公主……。」
沒錯。
現在的栗喉蜂虎宛如公主般幸福。而以前的我們還有先民,雖然也是公主,卻只是沒成為公主前的灰姑娘。
那時的我,也很想那麼說--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位公主。
只是時光愛開玩笑,它走太慢而我們行得太早,來不及說。所以,我那晚不急著上莒光樓,那樣太美的夜景,未來以前的昨日的我,還沒那麼幸福的去目睹。